南洲的“南”字，音同“难”，或许便注定了它是一片多灾多难的土地。

千年前，南洲还被称为南洲国，由国君时京月统治。

时京月是个逆道者，修了被昆仑仙宗列为禁忌的修罗道，置国君职责于不顾，欲以整个南洲国生灵性命为献祭，助他证道成仙。

乾山的【天衍术】推演出时京月的疯狂行为，以无渡为首的五洲道君齐聚南洲，结阵【诛仙】，斩杀已是半仙之躯的时京月。

自此，南洲国四分五裂，成了如今的南洲十三城。

在那一次劫难中，南洲无数修士陨落，这也导致了如今南洲凡人众多、修士极少的局面。

无渡讲述完这段往事后，叹了口气，顶着八九岁小孩的形象，奶声奶气道：“为师就是在诛杀时京月的时候，被他重伤了。”

距离良璟第一次见到无渡，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刚开始时，良璟以为，无渡道君用少年形象，是他特有的小众癖好。但随着时间增长，良璟发现无渡道君的外形年龄在变小，从十三四岁的少年，慢慢变成了如今坐在椅子上，连脚都够不到地面的八九岁小孩。

红衣小孩垂在半空中的腿晃荡着，脸肉嘟嘟的，煞是可爱。若不是良璟知晓，这是他的师尊无渡道君，恐怕会忍不住上去捏一捏。

良璟问：“师尊的伤，没有办法治愈吗？”

无渡摇头，“没有，损伤根基了，此生成仙无望，寿元也所剩无几。”

良璟心中一沉，又听无渡说道：“不过没关系，为师修的可是【苍生道】。”

无渡挑了挑眉，这个动作由八九岁的小孩来做，显得十分古灵精怪。

他说：“修此道者，一生行善积德，惩奸除恶，即使此生无法证道成仙，却也能转世重修。为师【苍生道】接近圆满，早已能够转世重修，身体慢慢变小就是证明。只不过，为师一直在等能够继承乾山大统的弟子出现，幸好你来得不算晚。”

良璟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眉眼弯弯笑道：“师尊说的，都是真的吗？”

无渡点头，“自然是真的。”

只不过他话只说了一半。

——想要转世重修，还需要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那就是神树菩提。

可一直存在于禁地瑶池里的神树菩提，在二十多年前，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即便他折损寿元，推演菩提树的下落，却始终毫无收获。

不过，他本身便是不怎么在意成仙的人，自然也无所谓能不能转世重修。他更在乎的，是以神树菩提消失为征兆，即将再次降临五洲的劫难。

“良璟，”无渡开口，“你修行很快，不过一年便金丹期大圆满，法术神通也学得差不多了，乾山的天衍术我也已经刻入你的识海，剩下的就要靠你自行感悟了。”

良璟似有所感，抬眸看向无渡。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几乎没怎么休息过，未曾离开乾山一步，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修炼上了。

他本想先结婴再回去找宣辞，但现在，无渡道君似乎要赶他下山。

无渡笑了笑，有些许落寞之意，“结婴是修行中的一道大坎，普通修士会迎来第一次天雷劫，而修道者需要应一道劫。特别是对于我们【苍生道】修士来说，这道劫，不仅与我们自身有关，还与苍生有关。”

良璟：“师尊，弟子明白了。但弟子在下山前，还想再去一次禁地瑶池。”

他想再看一次幻境，确认他的猜想。

没成想，无渡摇了摇头，“你现在神魂太弱，不宜再进瑶池。待你突破化神成为道君后，再回乾山，为师会为你授予道号，并将瑶池的禁制交予你。”

良璟抿了抿唇，如正式拜师那天一般，右手握拳放至左肩前，弯腰颔首行礼，郑重道：“师尊这一年来的谆谆教导，弟子铭记于心，没齿不忘。弟子就此告别，望师尊保重身体！”

经过一年多时间的成长，良璟五官长开，身量拔高，一袭白衣红色腰封的乾山弟子服更显身形，抬手动作间衣袂飘动，像是个玉树临风翩翩公子，任谁见了都得夸一句，谁家的少年郎真俊呐！

无渡显然也很满意自己的教导成果，点头道：“去吧。在离开宗门前，先参加问道盛会，把为师的弓赢回来。”

昆仑仙宗的问道盛会每十年举办一次，五洲之内，不拘泥于门派，元婴期及以下修士皆可参加。

当然，人人喊打的魔修除外。

每届问道盛会的前七名，都能获得一件最少是地阶的法宝，第一名甚至能得到天阶法宝。因此，除了东岛蓬莱外，有不少门派弟子和散修为了天阶法宝，不远万里前来参加。

良璟应道：“弟子会努力的。”

他还未走出大门，便听无渡小声嘀咕：“昆仑仙宗是没落了吗，每次都来找我拿天阶法宝。我的小金库都要被他们掏空了。”

良璟脚下一趔趄。

天阶法宝？

他没听错吧？

那不是问道盛会第一名的奖励吗？

——

乾山与其他主峰相去甚远，良璟离开乾山禁制笼罩范围后，走了许久，才见到昆仑仙宗弟子的身影。

乾山上只有良璟与无渡二人。这一年多来，除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无渡道君，陪伴良璟最多的，就是乾山的春花、夏草，秋叶、冬雪。乍然见到其他人，良璟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也不知宣辞现在如何了。

良璟脑海中蓦然闪过这个念头。

昆仑仙宗的弟子统一穿着干净利落的白色短打，腰间系着浅蓝色的腰带，看样子应该是万仞峰的。

良璟倒不是通过他们身上的弟子服辨别的，而是通过他们手上的剑推测的。

没办法，昆仑仙宗有二十八峰，少说也有接近二十种款式的弟子服，良璟连主峰名字都记不全，怎么可能记得住各峰的弟子服呢？

万仞峰的弟子练完一套剑术，停下来歇息。良璟见状，朝他们走去，打算问问天权峰往哪走。

参加问道盛会者，无论是否为昆仑仙宗弟子，皆需前往同安堂报名。而同安堂就在天权峰上，主要职责是管理宗门内除戒律外的各种杂事。

万仞峰弟子见朝他们走来的少年，系着红色腰封，皆面露古怪，小声交谈。

“哪座主峰的弟子服腰封改颜色了？”

“不知道呀，没听说过。这颜色还怪好看的。”

“莫不是海棠峰？”

……

一外貌清秀的少年道：“海棠峰是水粉色，我昨天才见过海棠峰的弟子。”

众人发出“啧啧”的声音。

另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一拳锤在他胸口，调笑道：“看来你小子昨天有艳福啊！”

那人脸色瞬间涨红，连耳根都有些微红，连连解释道：“没有！别胡说！他只是带了坛果酒来找我。我喝了酒后，顿悟了昨天峰主教的青莲剑法，还和他比划了一下。就是他法术比较一般，没比划两下就说不打了，然后他就走了。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很好，很符合良璟对剑修的刻板印象。

他听完后，都有些同情那位海棠峰的弟子了。

良璟清了清嗓子，“咳，你们好，请问天权峰要怎么走？”

方才锤了同门一拳的万仞峰弟子率先说道：“是要报名参加问道大会的吧？”

良璟点头。

他说：“那你跟我来吧，天权峰离这挺远的，路也不太好走。这破地方靠近乾山和禁地瑶池，平时没什么人来，也就我们这些万仞峰的弟子会来这里练剑。”

良璟默默跟在那人身后，道了声：“谢谢。”

脱离人群太久，他似乎有些不会和人聊天了。

但这位万仞峰弟子十分外向，从未让话掉在地上。

或者说，给他一个听众，他能不带停地讲上几个时辰。

浓眉大眼的少年说：“我叫卫燕青，你叫什么？”

良璟：“良璟，斜玉璟。”

“良、璟，”卫燕青重复了一遍，问道，“话说，你是哪个峰的弟子？我从来没见过红色腰封的弟子服，今天算是长见识了，改天和兄弟几个喝酒的时候，可就有得吹了！”

说完，他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瞧我这嘴，又给说漏了。改天请你喝桃花酿，你可别把我们喝酒的事情告诉獬豸堂，不然又要挨罚了。也不知道为何，峰主要约束我们饮酒，像其他峰的弟子就没有这个规定。要我说，酒就是个好东西，方才那个小白脸，就是因为喝了酒才顿悟了青莲剑法。”

良璟挑着重点听，回答卫燕青的问题：“乾山。我不喝酒，谢谢。靠酒顿悟剑法，容易有依赖性。”

卫燕青显然忘记，自己最开始问了什么问题，面露疑惑：“什么乾山？乾山是离这挺近的……”

话说到一半，他终于回想起来，自己最开始问了什么问题。

——“你是哪个峰的弟子？”

——“乾山。”

卫燕青的眼睛猛地睁大，喊了出来：“乾山？！”

声音之大，惊飞了林中一片鸟雀。

良璟看着卫燕青的表情，像川剧变脸一样，经历了懵逼、震惊、激动，再到面如死灰。

最后，卫燕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哭嚎：“小师叔，对不起！我错了，真的错了！求你不要告诉獬豸堂我们偷偷喝酒的事情，不然我真的会被他们揍成猪头……”

良璟尝试挣脱卫燕青的魔爪，但没能成功，无奈地叹了口气。

最后，良璟答应卫燕青，自己不会说出去，同时也让卫燕青发了天雷誓，保证日后再也不偷偷饮酒，此事才算作罢。

卫燕青继续在前面领路，但这次他安静多了，嘴上不再嘚吧嘚吧，倒是让良璟有些不习惯。

但卫燕青显然不是个耐得住寂寞的性子，快到天权峰时，又问良璟：“小师叔，你是什么时候拜入乾山的？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无渡道君收了弟子。”

良璟答：“一年前。”

他行拜师礼、点魂灯的那天，到场见证的只有有宗主相里权一人。再加上他一年多来未曾出过乾山，无渡道君收他为弟子的事情，恐怕知情人不多，见过他真容的人,也只有无渡道君与相里权两人而已。

良璟总觉得，无渡道君好像在刻意隐瞒他的存在。

自从修习了【天衍术】后，他的直觉准到可怕。每当他有预感，无渡道君即将出现时，没过一会，无渡道君就真的出现了。

见【天权】两字石碑就在眼前，良璟与卫燕青告别：“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下次有缘再见。”

卫燕青连忙摆手：“小师叔客气了，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下次可能没有缘分了。也不是……”

浓眉大眼的少年面色通红，似乎很懊悔自己的嘴不听使唤。

良璟没忍住，弯了弯眼。

为了避免卫燕青心目中的“小师叔”形象破碎，他转身踏上天权峰。

天权峰虽然也不小，但因临近问道盛会，有不少外来修士前来报名，良璟很容易就问到了同安堂的所在处。

同安堂内人来人往，交谈声不绝于耳。

也只有十年一次的问道盛会前夕，同安堂会如此热闹了，平时各峰弟子都很少来同安堂，甚是冷清。

良璟刚踏入同安堂内，就察觉到许多视线落在他身上，其中有一道视线过于炽烈，令他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他循着那道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却什么都没发现。

奇怪了，会是谁呢？

良璟不动声色地扫过众人，却仍旧一无所获。

算了，以不变应万变。

若是那人有想法，无需良璟去找他，他自然会送上门来。

良璟从腰间取下弟子玉牌，放至报名处柜台上，“你好，乾山弟子良璟，报名问道盛会。”

声音不大不小，却让周围都安静了一瞬间，随后是更加嘈杂的交谈声。

“我没听错吧？乾山？”

“你没听错，就是乾山。”

“别大惊小怪了，说不定是一个叫乾山的门派呢。”

“用你的猪脑想想，有哪个门派敢叫乾山啊？”

……

负责报名事宜的同安堂弟子都愣了一瞬，拿起弟子玉牌看了又看，最后把玉牌还给良璟，说：“这位师兄，呃……小师叔稍等，我去请示一下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