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积极治疗了两年,也接受范母的生活管理两年,范晟浩的情况没有好转,枝伊依旧没有自然受孕。
受了两年打击的范晟浩不想作无谓的坚持,没有提前和枝伊商量,只在晚饭前告知枝伊:“去做试管婴儿吧,我已经约了医生明天上午九点半,你现在就请一天病假。”
那天之后,枝伊的所有账号都停止了更新。
许是看在枝伊愿意温顺地配合繁琐的检查、吃药打针促排卵等事的份上,也接受了自己在网上看到那些帮助怀孕的文章的惨败,范母对自己定下的规矩不再严格执行,放松了对枝伊的监控,枝伊重新获得手机的自由使用权。
枝伊在将近凌晨的时候躲在浴室里,给周曼打电话。
周曼很快接通电话,有点急切地问:“出什么事了?”
“准备取卵,做试管婴儿。”枝伊吸吸鼻子,用手背胡乱擦掉忍不住落下的泪水。
终是走到了这一步,周曼躺在床上,绝望地闭上双眼,陷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世人对孩子的病态执念终是将枝伊也拖下深渊了。
枝伊的声音里有哭泣的痕迹:“我被抽了很多管血做检查,打了很多针,吃了很多药。”
周曼用在痛苦里挣扎过的声音问:“很痛吧?”
“嗯,很痛很痛。那些针和药把我的身体弄得很难受,我像每天都患了重感冒一样,手脚发软,皮肤时不时发麻,而且头脑昏沉,打不起精神,一下班回家就要睡觉。我刚刚睡了几个小时,十一点多才起来吃晚饭,现在准备洗澡。”
听着枝伊哭得略显急促沉重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周曼问:“枝伊,你真的不能让这场闹剧停下来吗?”
枝伊没有回答,如同不知道如何回应周曼的感情。
那通宣判死刑一般的电话之后,周曼睡意全无,动作僵硬地坐起来,与满室昏暗融为一体。
她不想失去枝伊,她宁愿失去自己的性命,也不想失去枝伊。
她希望自己可以做到很多事,例如像一个横刀立马的将士一样,奔赴到枝伊身边,挥刀斩断枝伊身上的枷锁,将枝伊从深渊中拯救出来,让枝伊恢复自由之身。
可实际上,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曾经很羡慕枝伊,曾经觉得枝伊万千晨曦中最温暖也最耀眼的一缕光,而如今,她似乎拥有了她渴望的那种自由生活,似乎实现了所想所盼,她和枝伊的处境甚至调换了过来,她潇洒自在地活着,而枝伊被婚姻的责任和生育的任务关禁闭。
她的心却仍未寻到安稳之地。
还不够,还不够,她对枝伊的爱的终点并非独善其身。
枝伊大概是想粉饰太平,让一部分自己回到过去的状态,至少是在周曼面前的自己,所以那晚之后,枝伊与周曼的交流中再没有关于试管婴儿的任何信息,连一贯的关于丈夫和婆婆的诉苦也少,因枝伊浸泡在一汪苦水里,而不是偶尔品尝到痛苦的滋味,所以没有了谈论的必要,只能苦中作乐。
周曼配合着枝伊的意愿,没有谈论以家庭为名的危疑处境,没有提及枝伊曾经透露的凄苦。她无法让暴风止歇,只能伸出一双手,拢在那一点风中的火种周围,提供方寸之地,让那火得以喘息,继续燃烧。
她们谈论鲜花和雨露,服装和首饰,绘画和书籍,照片和电影,音乐和舞蹈,旅行和运动,过去和未来,仿若回到了从前刚刚重逢的时候。
半年后又是一通边哭边说的凌晨时分才打来的电话,无情地吹灭了那一点火种。
枝伊的话语中只有一派惨淡:“曼曼,我怀孕了。”
周曼说不出恭喜的话语,如果要论世上最不想枝伊为别人生孩子的人,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在听见枝伊泪滴坠落的声音的幻觉中,周曼许久才找到能够顺利表达的语句:“总算是成功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保护好自己,生活中事事都必须小心。”
周曼又要去睡眠门诊报到,又要在睡前吃安眠药才能入睡。
但是药物阻止不了梦境的侵袭,周曼做了很多个一模一样的噩梦。
她梦见过去的枝伊破碎了,高中生枝伊,照片里的枝伊,还有坐在餐厅里被暧昧的灯光笼罩的枝伊。枝伊并不是以逐渐融化的形式消失,而是以破碎的方式,上一秒还是完整的枝伊,下一瞬,彻底沦为碎片,凶狠,决绝,无可挽回。
像很多年前成为妈妈的李谦谦那样,母亲李谦谦让高中生李谦谦彻底粉碎。
而目睹这一切的周曼无能为力,只眼睁睁地看着枝伊的破碎,并为此失声痛哭。她跪在地上,拾捡起满地枝伊的碎片,徒劳无功地想要将枝伊重新拼凑。碎片很锋利,她的双手被割得血肉模糊,疼痛感很真实,她惊醒后依旧能够感受到双手的痛楚。
天还没亮,周曼蜷缩在床上,用颤抖的双手擦掉脸上的泪水,头昏脑涨地想原来做梦也是会疼的。
周曼以为今后和枝伊的见面和联系都会变得稀少,甚至消失,毕竟没有哪个被母职缠身的母亲有精力搭理十多年前的老同学,对母亲而言,排在人生第一位的肯定是自己的孩子,也以为今后她们之间的联系要靠她自己来维持,她主动向枝伊报告行踪和经历,主动同枝伊分享她想要分享的一切,主动去到A市看望枝伊,而枝伊只会在百忙中抽空敷衍一下她。她们的情感将变得像刚出土的老古董,如若不小心翼翼,就会化成灰烬。
周曼没想到就在她产生这种猜想后不久,枝伊又一声不吭跑到S市。
没有客人到访的时候,周曼喜欢坐在工作室门边的圆桌修图。它是用来招待客人的,因此选的摆放位置是整间工作室自然光最佳、视野最好的一角。
工作室其实是临街的一间小商铺,透过落地玻璃门朝小街对面看去,是规格差不多的一排小店,周曼最喜欢在修图间隙看几眼对面的宠物美容店,看不同的人将他们养的宠物送到店里洗澡,看他们将洗得蓬松洁净的小动物抱出来,看那些小动物吐着舌头的可爱笑脸。
美容店还提供短期寄养服务,帮助外出旅行的主人们照看宠物。店员下午空闲时会牵着两三条狗外出散步,通常是一只大狗加上两只小狗,大狗激动地向前小跑,小狗四条腿忙碌地倒腾追在后面,而遛狗的店员则无奈地攥紧狗绳紧跟其后。周曼觉得这一幕很像哄小孩的卡通片,可以让她心情愉悦。
这天周曼如常在感到双眼酸胀的时刻,将视线从电脑屏幕收回,投向工作室外,没看见小动物,却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往工作室走来。
阳光之下,她的皮肤白得如同透明。
“枝伊?!”周曼瞪大双眼盯着出现在工作室门口的枝伊,腾地站起来,用力过猛,撞到了小圆桌,桌面的电脑经历了一阵剧烈摇晃。
枝伊扎着简单的马尾,穿着普通的休闲服,脸上挂着一点虚弱的笑,脚步轻轻地走进工作室:“我在网上搜到了你的工作室地址,真了不起,你的摄影工作室在S市能排到同行的前三名,我看了每一条客人留下的评论,所有人都在称赞你。”
周曼手足无措,一甩手,打到了她的电脑,“啪”的一声,笔记本电脑盖上了。响声让她如梦初醒,她看了眼坐在收银台后的小助理,又用余光看到从里间踱步出来的摄影师,然后赶紧走到枝伊身边,牵起枝伊的手,匆忙将枝伊往里带:“我们到里面去吧。”
小助理诧异地挑挑眉,凑到工作室此时仅剩的一位没有工作任务的年轻摄影师边上,小声嘀咕:“老板的朋友好美啊,比我们之前拍过的所有模特都要美,她要是愿意给我们工作室打广告,我们的业绩估计能更上一层楼。”
目睹了方才的小插曲的摄影师点点头:“是呀,长相美,气质也好,很难得,要是当模特的话应该能有不少成就。”
小助理闻言,眉心皱起,迟疑道:“你这么一说,我就觉得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她,说不定她还真的当过模特……”
周曼把枝伊请到休息室,快速收拾散落在座椅上的外套和杂志,让枝伊坐在唯一一张单人沙发里,她拉了一把没有靠背的矮凳坐在枝伊身边,她对枝伊的印象仍停留在尊贵的孕妇,于是十分着急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来出差还是休假了?你的先生是陪着你来的吧,还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你的身体还好吗?”
枝伊扭头看向周曼,温柔又平静,轻声说:“胎停了。”
周曼心一紧,无措地攥着枝伊的手,借着灯光端详枝伊的脸色。但有化妆品的遮盖,周曼看不出枝伊最真实的状态,忙问道:“你的身体怎么样了?有哪里痛吗?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
说出那三个字的枝伊仿佛感到疲倦了,动作迟缓地摇了摇头:“不知道确切的原因。”
周曼将枝伊的手攥得更紧,说:“肯定是范晟浩的问题,他的精子有大问题。”
枝伊没有吭声,周曼疼惜地看着枝伊,松了一边手,轻轻抚着枝伊的背,又问:“你怎么不在家里休养却跑到这里来?我听说小产也是要坐月子的。”
枝伊往周曼的方向低下头,仿佛在祷告:“我不想待在我和他的家里,也不想自己一个人待在小公寓里,想你了,所以就过来找你。”
“想我了就让我过去陪你,有我这个大活人在,你的小公寓里就不会只有你一个人了。”
周曼环视一下又小又乱的休息室,忧愁地叹了叹,说:“待在这里对你的身体无益,去我家吧。但是,”周曼附身侧头盯着枝伊的双眼问,“你跟我说实话,身体有没有不舒服?要不要叫救护车?”
枝伊笑道:“我没事,怎么就要叫救护车了?走吧。”
周曼为了方便出外景,去年从某个客人那里低价买了一辆二手车,她煞有介事地小心扶着枝伊走到她的车旁,怕枝伊嫌弃,指着那辆脏兮兮的银色轿车解释道:“我懒得保养它,所以它看着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但功能是没问题的。”
枝伊笑着坐进车里,小声说:“如果你定期洗车,你的话会更有说服力。”
周曼发动汽车,枝伊整个人靠坐在座椅里,看上去有点脱力,说话亦有气无力:“你现在住在哪里?”
周曼同枝伊提过搬家的事,但没有详细说过新家的地址。
快速扭头看了枝伊一眼,周曼仍是忧心忡忡,用力捏着方向盘说:“距离工作室五分钟车程的一个小区里。幸好我搬家了,不然还真不敢让你过去,我上一个家比刚才的休息室好不了多少。”
“我会不会打扰你工作?”
“不会啊。而且哪怕是打扰了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是医生,我只是一个摄影师,我的工作是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不会有哪位客人因为缺少一套照片而崩溃。”
周曼让枝伊半躺在她的床上,将好几个柔软的抱枕垫在枝伊背上,拿出最贵的一张蚕丝被将枝伊盖得严严实实,又拆了一包客人送的参片,泡了一杯参茶,让枝伊慢慢喝了小半杯。
枝伊似恢复了一点精神,同周曼说:“谢谢你。”
几天前的早上,枝伊觉得下腹有点轻微的胀痛,在闹铃还没有响起的时候她就醒了。这种感觉挺奇怪,仿佛是月经的前兆,但她不可能会来月经。她的睡意全无,起床去到卫生间查看,发现自己出了一点血。
两个指头宽的一小滩未干透的血,暗红色,在白色的内裤上尤其刺眼。枝伊看不真切它,越中间的地方颜色越深,宛如深不见底的潭水。枝伊只觉暗红之中有人形的物体,有一个极小的人体蜷缩着,被她的血浸泡着,囚禁着。
枝伊一时慌了,来不及处理就连忙回到卧室,摇醒范晟浩,叫道:“我出血了!”
两人着急忙慌地请了一天假,而后奔到医院去。
枝伊第一次见识早上七点多的妇科门诊,坐诊的医生还没有来,维持秩序的护士也还没有来,每一个诊室的门都紧闭着,但是走廊人头攒动,挤满了一张张无表情的脸。
没有座位可坐了,范晟浩搂着枝伊站在墙角焦急等待。
枝伊注意到坐在不远处的一对夫妻,瞧着应该是四十多岁了,左边的男人双手都抓着一个黑色塑料袋,一脸凝重地盯着那个塑料袋,里面应该装着了不得的东西,枝伊猜测可能是钱。而右边的女人脸色苍白,额上有一层薄薄的冷汗,身形瘦削,微微弯着腰,双手交叠在肚子前,似乎在忍受某种痛苦。
医生和护士在八点准时到达各个诊室,门一开,所有人都不顾护士的阻止,一窝蜂涌进医生的诊室里,范晟浩不甘示弱,也扶着枝伊跟随人群挤进去。
医生烦躁地大声喊道:“别都挤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