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右手。
妈妈问枝伊:“你真的很喜欢他,愿意和他一辈子在一起生活吗?结婚可不像谈恋爱,不高兴了吵架,再不高兴了就分手,结婚要考虑清楚以后共同生活的日子,不能一时冲动。”
枝伊暗暗对比了她家和范晟浩家的情况,又大致回忆了一下她和范晟浩一同外出旅行的相处点滴,应道:“嗯,我喜欢他,他是一个能够和我生活在一起的人。”
枝伊在没有经历过婚姻的时候,过于愚昧无知,无法理解妈妈的警告。她没有真切地体会到,相互喜欢的两个人,不一定是可以长久相处的两个人。感情不是燃料,燃不起任何火焰,使得远距离的两人之间的坚冰融化。相反,那种天注定的、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距离,是消磨感情的凶手。由恋爱而走入婚姻的悖论既在于此,感情和相守从来都不是共生关系。
婚后玩了两年,枝伊全然是范晟浩细心伺候着的公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若不是背着抱着太引人注目,范晟浩恨不得连路都不让枝伊自己走。
但枝伊的公公婆婆受不了自己儿子娶回来一位祖宗,在枝伊和范晟浩庆祝完结婚两周年之后就催促枝伊要孩子了。
范晟浩也跟着催促,对他的公主说他想当爸爸了。
枝伊觉得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她对生育的要求尚没有产生厌恶感,没有想过不生孩子之类的事情,亦不希望自己拖延太久而成为高龄产妇,便收了玩心,听从公公婆婆的话,开始认认真真地备孕。
早睡早起,按时吃饭,按时吃保健品和补品,和范晟浩一起每周去三次健身房,保持心情平和,减少到处乱跑沾上不明病毒的频率,这种健康得乏味的生活,枝伊过了大半年,但始终没有一丁点怀孕的迹象。
备孕生活让范晟浩从伺候公主的仆人变为准备当爸爸的沉稳男士,他一脸凝重地告诉枝伊:“听说备孕半年还怀不上就要看医生了,估计是你的身体出了问题。”
枝伊有点意识到了,她的世界里关于美好的平衡正在被打破。
从那一刻开始,她将真正地在乱世中勉力成长,以获得力量去对抗那种纷乱。
于是枝伊只好去检查身体。
为了某项重要任务做了许多准备,却被告知任务很有可能会因为她的缘故完成不了,枝伊感受到了来自夫家的压力,并在压力之下品味到某种自责滋味。到目前为止,范晟浩都是很好的丈夫,她不想让他失望。
妇科检查不可避免,她大张双腿躺在铺了一次性纸垫的检查床上,一盏灯直直照着她的腿间,她又害怕又害羞,觉得自己像一只青蛙,专供医学生做实验。
枝伊抽了血验了激素水平,做了常规的妇科检查,做了输卵管造影,还做了阴超,腿间生儿育女的通道被冷冰冰的器具撑开过好几回,好疼,好冷,医生的动作太过熟练,却并不柔和,身体的难受时刻让枝伊意识到,这是一种惩罚,无法成为生育资源的女性在大多数人眼中,是罪人。
然而这么折腾了一轮,枝伊的一切报告都是正常的,她的身体并没有出现致使她无法怀孕的问题。
医生放下报告,看了眼站在枝伊身边的范晟浩,说:“男方也要做检查。”
一查就查出来了,问题出在范晟浩身上,他有弱精症。
此后的一段时间,枝伊都被一种微妙的游离感笼罩着,她是亲历者,却漂浮在半空中,作为旁观者注视着一切。她不认为自己已然脱罪了,亦不知道这件事算不算得上是范晟浩的罪过,却要想办法安慰范晟浩。范晟浩受到巨大的打击,沉默了好几天。死一般的沉默,他一句话也不说。
而她的公公婆婆,既范晟浩的父母得知消息后扑到他们家里来,公公大声发言,出了一堆主意,婆婆低声哭泣,用了一整盒纸巾。枝伊的父母也过来了,安慰枝伊,也安慰范晟浩。这个家的客厅除了接亲当天,没有同时容纳过这么多情绪激动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一起提出来,局面就乱得无从下手整理,枝伊坐在范晟浩旁边,心中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便也沉默着。
最终是比较强势的婆婆获得阶段性胜利。婆婆声称是他们这对年轻夫妻太懒惰,整天不煮饭,要么吃外卖,要么在外面的餐馆随便对付一顿,所以才会让她儿子的身体垮了。她儿子出现这种问题绝对不可能是遗传方面的原因,她儿子的身体从小到大都很好。所以她有信心,她儿子经过她的调养,再加上配合医生的治疗,一定会很快康复。
婆婆不顾枝伊和枝伊父母的反对,硬是留在了枝伊和范晟浩的家里,声称要照顾范晟浩的饮食,帮助范晟浩战胜病魔。
但事实不仅如此,婆婆的另一个目的是规范枝伊的生活,对枝伊一贯以来的各种习惯指出诸多需要改善的地方,命令枝伊必须照着她的要求来做。
枝伊居住了两年多的家突然变得陌生,连她自己也要对自己感到陌生。枝伊不再能在家里看到鲜花,婆婆认为那些东西太招小虫子,枝伊不再能穿高跟鞋和漂亮的裙子,也不再能自由地化妆,婆婆认为那些东西会妨碍健康,枝伊不再能到处找寻美食,婆婆认为家以外的食物都不卫生,枝伊不再能趁着假日到处游玩,婆婆认为不同的水土会给身体带来不同的影响,不利于备孕。
范晟浩亦不习惯,偶尔会进行反抗。如果枝伊和范晟浩都坚持要外出,婆婆就不得不让步,由得他们做想做的事,但枝伊心里仍是不舒服,现在的婆婆跟枝伊从前认识到的那位讲道理好商量的婆婆全然不同,仿佛变了个人。这让整件事变得扑朔迷离,她有点觉得诱使她变成范晟浩家里的一份子是一个精心修饰过的骗局,把她骗了过来,然后他们才可以毫无负担地对她下达命令。
在许多晚饭时刻,婆婆将矛头对准枝伊,大言不惭地说枝伊影响了范晟浩,是和枝伊结婚之后,范晟浩的身体才变差的,所以枝伊应该尽最大的努力挽回这种局面。
罪责似乎又回到了枝伊身上,枝伊感到很迷茫。
一个母亲在维护自己儿子一事上面,总是不遗余力的。
而外来的儿媳妇,是最佳的推卸责任的人选。
熬了不过三个月,枝伊就实在受不了,赶紧以看望老同学周曼的名义,没搭理婆婆和范晟浩的挽留,头也不回地逃出了那个可怕的家。
周曼将凉透了的最后一点咖啡喝完,尴尬又为难地低声问:“他,能治好吗?”
枝伊无所谓地说:“应该可以的吧。”
“都是他的问题……”
如今的枝伊已是对婚姻关系经验丰富的已婚妇女:“我不可能从中逃脱,不管他有没有问题,反正我都是有问题的。”
“你们大概是和小孩没有缘分,要不……”
“不可能,我看他和他父母的样子,是绝对会想方设法要孩子的那一类人。看电影也看到过的,这一类人在从前科技不发达的时代,生不出孩子就会让亲戚的孩子过继到自己家里,总之是一定要有后代。而到了现在,他们可以借助科技的手段了,就无论如何都会为自己家弄出一个孩子来。”
这些话让周曼难耐地皱起眉,将人变为生育资源的压榨世世代代无穷已,简直骇人听闻。她迟疑地问:“那你呢?”
枝伊也将杯子里放凉了的咖啡饮尽,说:“我不拒绝要孩子这件事,但是我太累了,对着一个整天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的范晟浩已经够烦的了,还要加上我婆婆,她什么都要过问,什么都要管,我完全无法适应家里有她的存在,从来没有和这样的长辈共同生活过,太可怕了。我实在不想在那个家待着,再不出来喘口气,我就要憋死了。”
周曼问枝伊打算在S市停留多久,枝伊摇摇头说没想好,又说:“但是新年肯定要回去的,不然我婆婆会很生气。她一生气,我和我先生的日子就要不好过了。”
这些话语从枝伊口中说出,周曼只觉哀痛,深切的哀痛——枝伊没有做错任何事,不该经历这些折磨。
再美好坚强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磨。
又想连枝伊这样钟灵毓秀家境优渥的人物也会经历不圆满的婚姻,条件普通一些的人就更不用奢望遇到幸福婚姻了。经营,无中生有不叫经营。她打算将这件事作为反面事例,添油加醋之后告知她的妈妈,堵住她妈妈的嘴。妈妈近几年总是催促她去相亲、去找个男人谈恋爱,抓紧时间结婚生子,烦人得很,那紧张劲儿,仿佛再不结婚她就要在世间消失了一样。
两人离开咖啡馆,随意在路上散步。
枝伊问:“你可以陪我吗?”
周曼当即应道:“可以呀,我每天的工作安排并不是特别满。”
“你什么时候休假?”
“我不休假。”
枝伊略感诧异:“你这么忙呀,新年也工作吗?”
“嗯,是我不想休息,所以接点工作。新年过不过都差不多,我一直在S市里,父母和一些走得比较近的亲戚朋友随时都能见,想聚在一起吃顿饭随时都聚,一大家子团圆对我们来说不是特别稀罕的事情,用不着等到过年这几天。”
不经意间走到了她们曾经就读的学校门口,她们想进去逛逛,但因正在放寒假,把控着大门开关的门卫不允许她们进去,便只能作罢。
她们沿着校园的围墙走了半圈,没有交谈关于彼此的年少时光,那些事都在她们心里,不在唇齿间。
年前的预约大多是棚内拍摄,新年期间的预约才会有几次外景,周曼为了多些时间陪着枝伊,在工作室拍完照片就离开。修图的工作全部拿回家里熬夜做,反正她入睡困难,不吃安眠药睡不着的话,就不勉强了,从床上爬起来工作。她在夜里总有很多时间可以修图。
但枝伊为婚姻所困,无法开怀地玩,也没有心思去玩,大多数时间她都用来发呆,要么和周曼一起坐在海边的沙滩上沉默地看海,要么待在酒店房间里,循环播放她喜欢的一部老电影,也不看,双眼望着窗外,边听台词和配乐边发呆。
枝伊希望自己能够找到破局的办法,却只是在无有出口的迷宫中来回奔跑,惊惶地看着迷宫的高墙和被墙体切割成一小片的灰暗天空。
枝伊每天晚上都和周曼一起吃晚餐,偶尔到外面的餐厅去,偶尔留在酒店的房间里,叫酒店的餐食或是叫外卖。
周曼多半会喝一点酒,而枝伊只能喝果汁。
准备离开S市回家过年的枝伊带着满腔怅恨,告诉周曼:“我和别人一样认真对待每一段感情,没有缘分的人就和他们好聚好散,有缘分的人我就用心维护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很珍惜他们对我的感情,也觉得我自己付出的感情和努力是可贵的。”
周曼想了想,问:“你记得每一次分手的原因吗?”
“基本上都记得。”
“你会因为什么问题而分手?”
“回想起来,似乎是同一个原因,我好像比别的人更加容易厌倦身边的人,有朋友说我可能比较花心,但我也不是见一个爱一个,我觉得归根结底,是我不够爱他们,没有遇到合适的人。虽然他们都觉得我对他们有挺深厚的感情。我能够完成得很漂亮,只要懂得适时在他们面前示弱,懂得顾全他们的脸面,他们就会觉得我很喜欢他们,我在这个方面经验丰富。谈恋爱嘛,不就是这样相互迁就,度过彼此最爱的、最无法分离的时间段。也因此,我的恋爱多半是可以好聚好散的。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新鲜感还没有过,他们就哪里都很好,很有意思,很值得探索,但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他们就全部变得乏味无聊。”
“你的丈夫……他之所以成为你的丈夫,是因为你不会觉得厌倦他吗?”
“不是没有,只是有了一张结婚证作为约束,我不能让自己感到厌倦而已。”
周曼听出了枝伊话外的意思,说:“并非每一对拥有深刻感情的两人都适合一生一世待在一起,有些感情因为分离而得以续存。”
枝伊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我大概不是一个适合结婚的人,也不适合长久地维护一段感情。”
周曼没应声,安静看着枝伊。
枝伊继续说:“但我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既然已经结婚了,那么我一定会尽力坚持下去的。”
周曼轻轻抿嘴,露出与微笑很相像的表情,拿起桌上的高脚酒杯,饮了一口暗紫红色的酸涩液体。
枝伊带着点痴迷看向那个高脚杯,羡慕道:“我要是也能喝酒就好了,古人都说一醉解千愁,我也想试试。可惜我要是喝到醉酒的程度,大概就不是解千愁了,小命都要被溶解掉了。”
周曼耸耸肩:“古人说的话都很夸张,醉酒其实什么都解不了,该发愁的事情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