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的那一年,周曼只遇见过李谦谦一回,中午吃饭的时候李谦谦喊了她一声。
周曼一般坐在最角落的位置,背对着潮水般的人群和三三两两坐在饭堂吃饭的学生,最大程度减少自己被认出的几率,避免要和认识却不熟悉的同学打招呼。
但李谦谦只看一眼背影就认出了周曼。
周曼中午不回家,没人有空待在家里给她做饭,也因为走读的缘故不再有宿舍的床位可以午休,所以她中午必须在饭堂里吃饭,而后回到教室,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儿,让自己的眼睛和大脑休息一下。班里另一个走读生亦是如此,虽然不太熟悉,但有时她们会结伴一起去饭堂。
周曼听见一道热情的声音:“曼曼!”
周曼还没有回头去看就知道了一定是李谦谦,只有李谦谦会这样喊她,也这么喊其他人,李谦谦的热情无穷无尽,怎么消耗也消耗不完,因而必须填塞进声音里,向每一个认识的人投射,不然李谦谦要堵得慌。
李谦谦让身边一同打饭的两位同学先回去,她连人带饭坐在周曼对面,和周曼一起吃饭。
感叹过一大段从前相聚的欢乐和如今分离的怅惘,饭也吃了一大半,周曼放下筷子,从口袋拿出纸巾擦擦嘴。
李谦谦看了眼周曼饭盒里的剩饭剩菜,说:“你吃太少了,好像从来没有看到你吃完饭菜,所以你才会这么瘦小。”顿了半秒,又说,“只有泡面是能够吃完的。”
周曼耸耸肩:“不是我吃得太少,是饭堂的饭菜太难吃,吃不下了。”
想起从前整个宿舍一起吃泡面喝汽水的欢快场景,李谦谦又是一叹:“我真的没想到,换了新的班级之后感觉会这么不一样,日子过得比之前无聊多了,想和朋友聚一下都喊不齐人,枝伊也不在学校里上课了。”
周曼一愣,抬头看着李谦谦,诧异道:“枝伊不上课了?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枝伊当艺术生了,上周出发去集训,她说自己基础差,所以培训的老师让她提前过去学习,好像还有两三个和她一样基础不太好的同学,而别的同学是放假了再过去。”
周曼仍是觉得突如其来的消息十分震撼:“什么?因为她会跳舞吗?她不喜欢各个学科,只喜欢跳舞,所以当艺术生了吗?”
李谦谦摆摆手:“不是,不是跳舞,她是美术类的艺术生。高一的暑假她就去学画画了,现在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吧。”
周曼只觉事情越发扑朔迷离:“画画?高一暑假才开始学画画,学到高三也才学两年而已,学两年就可以参加艺考了?”
“好像不到两年吧,”李谦谦苦恼地皱着眉,又摇了摇头,说,“我记不住艺术生考试的时间,反正她既要参加艺考,又要和我们一样参加高考,艺考应该会比高考早几个月进行。”
周曼沉默了几分钟,等李谦谦将饭盒里的饭菜全吃完了,给李谦谦递了张纸巾,犹豫一下,问:“枝伊喜欢画画呀?”
“是的,她好像突然喜欢上画画了,在高一第二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还跟我说过很羡慕会画画的人,有能力将自己心中所想变为现实。她是不可能让自己光羡慕不行动的,所以在那时就着手准备学画画的事了。”
枝伊走路做事都慢吞吞的,周曼都要被这样的表现迷惑了,忽略了枝伊其实是一个雷厉风行的行动派的事实。
周曼想象执画笔肆意作画的枝伊,想象枝伊穿着连体的沾了不少油彩的工作服,松散地挽起长发,鬓边掉落几缕碎发,目光却无比集中,专注于自己未完成的画作上,用色彩重现自己某一刻的心意。周曼低声说:“感觉她会很适合从事艺术类的工作。”
李谦谦认同道:“嗯,她有属于自己的一套审美,还没有当艺术家呢,就已经有艺术风格了。”
这是一个关乎前程的重大决定,周曼甚至不敢考虑如果是她遇到这种情况会在家里掀起怎样一场巨大风波,从就业前景到培训费用的讨论,能够召开一百场家庭会议,引起两百场激烈争执,并最终不了了之,她依旧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只会做题的高中生。周曼咽了口唾沫,问李谦谦:“她的父母……不会反对吗?她这么晚才决定当艺术生。”
“不会,她的父母观念超前,比起让枝伊受到各种历练然后成为社会栋梁,更希望枝伊可以拥有爱好,并且找到自己真正热爱的事物,然后从中获得快乐。”
周曼没问李谦谦是不是以同样的目光看待自己的父母。
不长不短的一年同宿舍经历,让她对李谦谦的父母有一点了解,他们比大多数父母要和蔼宽容,却无法像枝伊父母那样敢于在适当的时候放开牵着孩子的手,没有多少父母拥有承受孩子失败的勇气和能耐。
周曼也遇见过枝伊。因枝伊不参加学校的晚自习,下午一放学就离校回家,与周曼回家的时间不一样,所以周曼在离校的途中只撞见过枝伊两次,一次是周曼偷懒请假回家,收拾课本和习题的时候耽误了一些时间,离校路上远远看见已经快要走出校门的枝伊,另一次,她和枝伊说了话。
枝伊先注意到周曼,并笑得眉眼弯弯地向周曼挥手打招呼。
“好久不见了。”枝伊走到周曼面前又是笑,是那种突然遇见一个自己挺喜欢的小猫小狗的那种笑。
周曼的心跳得咚咚作响,支起一个发僵的笑脸,用微颤的声音应道:“是呀,好久不见。”
周曼不懂枝伊为什么要将她看作是小动物,难道就是因为她长得瘦小吗?
初次跟着李谦谦回宿舍午休并看见她的睡姿之后,枝伊总是开玩笑地称呼她为“一小坨人”,她心里有反驳的意思,却只是把话含在嘴里嘀咕:“我不是一小坨人……”但枝伊没有听清。
多年以后,周曼和枝伊相熟,终于可以向枝伊提问困扰她多年的问题:“念高中的时候,你见到我为什么会露出看到小猫小狗才会露出的笑容?”
枝伊又是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揉揉周曼的脑袋,说:“谜底就在谜面上,因为我觉得你很像小猫小狗,很可爱,所以一见到你就很高兴。”
周曼佯怒道:“你有歧视瘦小女生的嫌疑,不想听你说我可爱了。”
枝伊揉完脑袋又揉脸,笑得越来越开心:“可你就是很可爱呀。”
然而还是高中生的周曼不太敢相信自己会得到枝伊的青睐,对于枝伊的态度,她猜想可能是枝伊之前认识的朋友里面没有因为脾胃不好不爱吃饭而身材瘦小的女生,枝伊觉得新奇,才会在看到她的时候笑出来。
周曼微仰着头看枝伊。
很明显,枝伊脸上化了妆,应该是要去赴谁的约。
周曼希望像朋友一样和枝伊聊天,语气轻松地询问枝伊是不是要出去玩、去哪里玩之类的问题,就像询问今天晚上打算吃什么一样。但她太害羞了,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什么话都不敢说,又太害怕了,怕枝伊觉得她很无趣,怕枝伊觉得她只是一个心智幼稚的中学生,怕枝伊嫌弃她。
她只是不知所措地站在枝伊面前。
倒是枝伊主动同周曼聊了起来:“你也走读了吗?”
周曼赶紧回答:“是,换了新的宿舍之后,我觉得不适应。”
枝伊对周曼的感受表示理解:“谦谦也跟我说过新的宿舍氛围没有以前的宿舍好。你家离学校远吗?走读会不会很累?”
“不太远,搭公交车的话不到二十分钟。”
“我也是搭公交车。”枝伊说着往教学楼的方向看了看,“不过我现在还要等一个朋友,她拿一本画集给我,你先去搭车吧,别错过这一趟又要站在路边等。”
周曼点点头:“好,我先去搭车了,再见。”
“再见。”
学校外的公交车站是终点站也是出发站,走出校门,过一条双车道的马路就能走到站牌下。十五分钟发一趟车,放学时间,学生们经常占领一辆空车,大家都坐在车上等待司机出发。
周曼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坐好,等了两三分钟,枝伊也上车了。
周曼被坐在前面的高大学生挡住,枝伊没有发现周曼的身影,上车后径直走到中间仅剩的单个座位,坐在开了一掌宽的车窗旁边。
公交车随之开始发动,风灌进车厢里。周曼坐直了些,稍稍往人与人之间的空隙探头,看向枝伊在风中拢头发的手,幻想这只手握住画笔的模样。
但是在枝伊能够创作属于自己的作品的时候,她大概没有机会欣赏,那时的枝伊不可能还在她可以触及的地方。
周曼越是看向枝伊,越是舍不得移开视线,她和枝伊不过是高一那一年的同学而已。
约莫是三四个站之后,枝伊就起身下车了。周曼再看,仅能看见一位老大爷光秃秃的后脑勺。
这是高中阶段的周曼最后一次与枝伊接触。
高二那年的暑假假期不到二十天,学校不允许师生们休息太久,早早地召唤大家回校。周曼乘坐最早的一班公交车去学校,乘坐最晚的一班公交车回家,每天如此。
身体和精神都很疲倦,而她不得不与这种疲倦共处,麻木地完成每天的任务。似乎高中阶段的她从来没有松懈过,备战高考的三年里,松懈是可耻的。
高三一整年都暗无天日,时间因太过雷同而被抹平,成为苍白乏味的平面,没有波澜,没有起伏。除了做题,周曼没有任何记忆,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她连每一科的科任老师的长相都不怎么能够回忆起来,却能回忆起几本厚厚的真题集的封面,甚至还能隐约回忆起某几道她费了大量时间精力才解出来的题是用了哪道公式。
当做题而不是思考成为一种肌肉记忆,周曼在大多数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高考是这一切的终点。两天,为三年时光画下句号,并成为这三年仅有的意义,听起来似乎很儿戏。
考试时周曼心里一点也不紧张,也没有作过多的思考,凭借肌肉记忆完成了面前的试卷。待答完题,到达考试结束时间,监考老师每收走一科的试卷,她都只是默默地想着总算可以结束了,总算可以把那些比山高比海深的习题集都扔掉了。
爸爸借了朋友的汽车接送她。两天都是晴雨天气,下一阵小雨然后出大太阳,潮湿闷热,她坐在开了冷气的充满皮革气味的车里,看着布满整块车窗的小小雨滴,又透过它们望向车外的街景,望向行走的人们和过往的车辆,每个人看上去都身负重任。
高中毕业后那个求学生涯中最长的暑假,周曼用好不容易攒下的零花钱买了几样廉价化妆品,尝试着学化妆。对于自己已经成长到可以自由地化妆、打扮的年龄这件事,周曼并不十分理解,她不知道应该做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除了枝伊向她展示的、远离事件本质的小事之外,她还能做些什么。
在接触不到本质的时候,她只能去模仿表象。
亲戚中最财大气粗的姑妈为了庆祝她考上重本线,奖励给她一台笔记本电脑,她用那台电脑找了所有可以找得到的化妆视频,拿出钻研习题的精神,一个一个看,慢慢跟着学。
她对此道的悟性不高,对枝伊很在行的画眼线和刷睫毛等事更是手足无措,经常将自己画成熊猫眼。因而她只敢躲在房间里化妆,看看成果,然后卸妆,再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地走出房间。
直到她对化妆的各个步骤形成肌肉记忆,假期早就所剩无几。
两个多月里,她出了一趟远门,妈妈和她去旅行了。
因是庆祝她终于毕业并被全家都满意的学校录取,所以妈妈在安排行程前询问她想到哪里玩。
她说了枝伊小时候居住的城市。
妈妈怪道:“为什么想去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不知道,但是我想去。”
那时她们正在吃晚饭,妈妈并没有深究她的想法,只说:“等会儿散步经过旅行社的时候,进去问问吧,有合适的旅行团就直接报名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