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曼和枝伊曾经是同班同学,在刚刚升上高中的那一年时间里。
她们偶尔会聊起当年岁月中的自己和对方,可是无论周曼对枝伊完整地讲述过几遍,枝伊都无法理解周曼当时感受到的震撼,那个初见枝伊的瞬间,以及之后每一次和枝伊接触的瞬间。
周曼始终没弄明白枝伊算不算是插班生。
在所有新生都进入了新的班级、去到分配好的宿舍居住,都见过了每一科的老师、几乎辨认过班上每一个同学的脸之后,枝伊姗姗来迟,压轴登场,像很多作品中的主人公那样,尽管只是面对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也能凭空翻出令人意想不到的风浪。
枝伊的父亲是军人,偶尔会接到上级突然下达的调动指令。
一切事情的源头就是由于枝伊父亲的工作调动,原本在另一座城市生活了十多年的他们不得不举家搬到S市,枝伊不得不到S高中念书。但调动指令下达的时间有点尴尬,枝伊的父母没能提前帮枝伊办好转校手续,也没能及时处理好搬家的事宜,匆匆忙忙乱中无序的收拾与奔波导致枝伊晚了将近一周才能来学校报到。
不过这对枝伊而言不算什么,她早已习惯成为主人公,习惯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只有周曼会觉得在明面上与众人步调不一致是一件需要重视的事。
周曼喜欢背地里无声无息的不同,无需自己面对任何目光,静悄悄地躲开就是了。
周曼没有依照学校规定的那样在周日下午就回校、晚上在教室自习两个半小时,然后再乖乖回到宿舍休息。课业不紧,而她又还没有习惯住宿生活,所以她央求妈妈帮她请一晚的假,她希望留在她的房间里休息。这种过去日日发生的事情对她而言,已然成为一种奖励。
第二天一早,妈妈开电瓶车送她回学校上课。
在去学校的路上,周曼看到了同样坐在电瓶车后座的枝伊,周曼的脸正好向着右边,正好能够快速捕捉到同样身穿校服的同学。
不过周曼的妈妈开电瓶车向来是风驰电掣,一口气超过了路上大多数电瓶车,周曼还来不及看仔细。她只记得那一头发色较一般人浅一些的短卷发,刘海位置的小部分头发扎了起来,在后脑形成一个圆滚滚的小发揪。当时心里想着第一个周日没有在宿舍休息的学生不止她一个,为自己不是多么特立独行而感到庆幸。
周曼到得太早了,教室刚刚开门,空荡荡的,一室拥挤的桌椅反而有落寞陈旧之意,只有两个值日生在教室里扫地擦讲台,再无其他同学。
她安静地坐到她的座位上,从抽屉摸出一本书,随意翻开摊在桌面上。她不想看书,却无事可做,她更不想和两个值日生闲聊。
她没有留意到枝伊是什么时候进入教室的,她坐在前门边上,而枝伊从后门走进,坐在了一个空位置里。
是听见了身后有人低声说话的动静,周曼才往声源处看去。
某位坐在倒数第三排的同学侧着身子坐在座位上,同相隔了两个座位的两个人聊天,一位没见过的短头发的中年女士站着,遮住了身边坐着的学生,从周曼的方位看过去,只看得见一个小发揪,以及后颈上向内卷曲的发尾弧度,这样片面的证据已经足够让周曼推断出其身份,竟然是刚才在路上看见的学生。
可周曼不记得班上有这样一位同学。
如果是性格稍微活泼一些的人,大概会凑过去和她们一起聊天,顺便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多了一位新同学,但周曼没有这么大方的做派,她只是窝在原地,回过头佯装看书,其实竖起耳朵渴望偷听清楚那几个人聊天的内容。
不过很遗憾,她什么都没听清。
来到教室的同学渐渐多了起来,周围逐渐嘈杂起来,每个角落都被塞满,再无一丝落寞陈旧的余韵可存活。
周曼看了眼值日生刚抄上的今日课表,从抽屉里翻找出语文课本,而后又往抽屉更深处翻找她的笔记本。
这学期的语文老师是一位很多要求的老年教师,一定要所有人都准备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每节课记好笔记,老师会每周抽查一遍。这种说辞的言外之意是:老师不可能记得抽查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但学生要尽量养成做笔记的好习惯。
此类规定效力不强,只能困住仅有的几个听话的学生,周曼是其中一个。
笔记本不在抽屉里,周曼便起身到教室左边沿墙设立的储物柜去。每个人都拥有一小格储物柜,用以存放书本和杂物,一格储物柜的空间也正好能够让课本竖着躺进去。
找到笔记本,往回走那几步路的时间,周曼终于有机会正大光明地朝那个突然多出来的同学看过去。
临近班会时间,短发的女士已经离开了,周曼可以毫无障碍地看到新同学的长相。
周曼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很扭曲,她想保持冷静,保持常态,却不由得表现出她受到的震撼,震撼时常以惊骇的方式涌现。幸好在班级里没有人会注意她,无论自称是她朋友的同学,还是普通的同学。
心脏以前所未有的疯狂程度在胡乱跳动,直到僵硬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坐在她最熟悉的木板凳上,她的心也没有回到原处。
枝伊是不可多见的美人,起码在周曼的世界里,从来没有真实存在过这样的美人。
第一感觉是白,枝伊的肤色太白了,白得惊人,白得不可思议,仿佛此生没遇到过阳光,没遇到过风沙,皮肤仍是诞生之时的模样,晶莹剔透,洁白纯净,带着造物的恩典和来自母体的严密庇护。
南方城市在九月中旬仍处于炎夏,没有早晨与夜晚之分,时时刻刻都是炎热的,教室里无可幸免,十分闷热,唯一能够解暑的不是持续吹着热风的风扇,而是如同用冰雪砌成的人。只匆匆扫视一下,周曼便飘飘然,从周围恼人环境中脱离,如坠仙境。
有了枝伊的存在,现实中许多正在发生的事情都变得不再重要。
周曼无法抑制欣赏美人的冲动,她面向着右边的同学侧坐,扯着同学聊些乱七八糟的话题,以便用余光继续观察那个人。
而那个人似乎也往她的方向看了几眼。
那个人的目光暗含动摇周曼的力量,周曼的世界顿时地动山摇。可是周曼不敢承认,不敢回看过去,更不敢询问,她只是坐在自己的座位里,面对着她暂时无法辨认面目的同学,聊着一些她过后根本无法回忆起来的话语。
太过美丽的事物都具有极强的攻击性,周曼害怕自己被攻击得面目全非丑态毕现,害怕自己会进一步远离那份了不得的美丽。
只是知道那个人近在咫尺,她的卑怯已经全部被翻搅出来,沙石污浊不再乖巧沉淀于底端,她的内里一片混沌。
她怎么敢靠近?
她暗暗想着,如果她的头发上都是眼睛就好了,像美杜莎那样,满头生灵,满头眼睛,她就可以时时刻刻窥看坐在教室后方的,美得不真实的冰雪砌成的奇迹。
周一的第一节课前要开每周班会,班主任在上语文课之前的十五分钟来到教室,让大家安静坐好,首先告知全班:“我们班来了一位新同学。”并伸手示意新同学,“来,请起立介绍一下自己。”
那个人很坦然地微笑着站起来,用不大不小不轻不重的清亮声音对大家说:“我叫枝伊,枝叶的枝,伊人的伊,很高兴能够和大家成为同学。”
周曼此时才发现枝伊很高挑,身高在全班女生里面可以排到前三名,怪不得班主任给枝伊留的位置那么靠后。
班主任的表情没有任何波澜,只低声说了句:“这个姓氏不常见。”就让枝伊坐下,又交代大家和枝伊好好相处。
何止是姓氏,周曼默默地想,枝伊整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的。
而后班主任开始开班会,无甚重要事情宣布,便说着一些让大家遵守学校规章制度、用心学习打好基础、与同学好好相处之类的老话。
周曼诧异于对枝伊的介绍就这么结束了,她坐在第一排,悄悄转过头往身后看去,快速扫视大家的反应,却发现一张张仍旧陌生的脸庞上挂着一致的淡漠神情,无喜无悲,隐隐透出不够睡的疲倦。
不可能是这样的反应,在同一个班级里,在朝夕相处的同学堆里,添了枝伊这样一位漂亮的人物,大家怎么可能这么冷静呢?
仿佛无法冷静的唯有她一个人。
果然,上午还没过去,周曼就发现大多数同学不过是假装不在意,不肯表现自己的想法和兴趣,他们跟她一样,都因为害羞胆怯而按兵不动。
实际上,谁都想和枝伊成为朋友,枝伊的事情总会得到大家似有若无的关心,好几个胆子大一些的同学已经开始尝试着向前迈步了,他们主动去和枝伊说话,好奇地向枝伊打听关于她的各种事情。
离间人与人之间的亲近,减少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其实可以使用相同的手段,例如美貌,又可成为刀剑,又可成为亲和力。大家会因为枝伊的美丽而不敢接近,也会因为枝伊的美丽而无法自控地妄图向她贴近。
枝伊作为新加入集体的外来者,却很快拥有了挑选朋友的权力。
周曼用了三四天时间,勉强消化了枝伊带来的震撼。而后周曼将枝伊整个人记在脑子里,并慢慢拆解枝伊的长相。
枝伊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是恰到好处,美得无可挑剔,又极有特色,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复刻枝伊的美丽。
枝伊的眼睛有点丹凤眼的意思,又带着杏仁眼的味道,眼型长且眼尾有一丁点上挑的收势,眼睛很大,瞳仁颜色很深,且多情,注视着什么的时候,过多的专注引人遐思,周曼只是旁观,也会觉得那双眼睛在看着别人时简直熠熠生辉。
再研究久一些,那双眼睛其实神似狐狸的眼睛,有动物的习性,灵动单纯,却又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针对人类的魅惑,周曼不知道可不可以这么形容,但枝伊不费力就能很勾人,轻描淡写的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心里痒痒的,无法自拔地不断将注意力投注到她的身上,这应该能与魅惑一词相贴近。
许是肤色太白了,对比出了枝伊的唇色。这种唇色若是放在别人嘴上,估计只会呈现出一派不健康的苍白。枝伊的两片嘴唇是浅粉色的,极小,周曼幻想着用什么东西丈量一下,发现枝伊的嘴可能只有自己的两根手指宽。但很丰润,像两片还沾着些许露水的粉红花瓣。
周曼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樱桃小嘴,那些又干瘪又刻薄的嘴配不上这样的形容。好看的嘴唇绝对不可以太薄,须得饱满柔嫩,才会呈现果实般的甜美诱人。
还有秀气高挺的鼻子,小且尖的脸,下巴微微有点俏皮的翘起,薄薄的耳廓和卵圆的耳垂,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边如同半个梨涡的小小皱褶,一切都让枝伊美得耀眼却不锋利,反而在一些开怀的时刻,枝伊会带着点娇憨的意味。
枝伊有讨人喜欢、让人想要亲近的魅力,周曼觉得自己会喜欢枝伊,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