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场小雨,晨间湿淋淋的青山跟秋风打过几个面后,那水汽飘飘悠悠,淌到山脚下成了薄雾,带着点冷气,将一处木质屋舍笼在其间。
关门的手很是好看,五指白净瘦长,屈起搭在门框上时手背浮出微微的线条,像被勾起的白玉琴弦;皮肤薄透,隐约可见淡青的血管。
门是普通的木门,常年的风吹雨晒让它看上去有点老旧,但被这手轻轻一搭就大不同了,仿佛成了天界不染纤尘的南天门,人界脱俗的世外桃源,门内兴许有明月清风,有万顷松林,有仙风道骨的老者捻须静候,只等一人推开这道简陋的隔阂。
但不巧,它被啪嗒一声关上,甚至没有落锁。
莫淮收回手,踩看门前青石铺成的小径行入山路,不多时路程过半,外罩的薄衫在雾气的侵染下有些发湿。他举目远眺,前路空气闷流,天边云层稍厚,兴许还有雨要下。
入秋总是多雨,他想。
于是抬手要祛除潮湿,忽然,背后蹿来一股由远及近的细风势如破竹,夹着不小的气浪疾速靠近。
莫准动作只停顿了一瞬间,表情云淡风轻,似乎没把这当回事。他可有可无地想:哦,又来个妖。
等到他变了神情时小路上也多了一串杂乱的脚印,是那妖仓惶逃窜留下的。
其实不至于要逃,交手上百招他只受了点皮外伤,大有胜算。但妖眯眼打量着眼前气定神闲之人,他头发灰白面容却光彩照人,皱纹很少,仅有的几道都铺在两边眼角上,若不是细细打量几乎注意不到。
往年曾有小妖被收为坐骑,收他的高人也是相似的打扮。
妖摸不清他的来路,疑心这古怪老头留有后手,因此不敢冒险,稍有落败便飞速逃了。
若是他胆大些说不定能得一顿饱餐,而不是留盘中餐独立于山野。莫淮低着头,看着手背的皮肤一点点失去弹性变得松弛,像是被抽走了气血,一刹那老了十岁。
莫淮浅淡的眸子动了动,似乎觉得挺新奇,又翻来覆去端详片刻,仿佛这是顶有趣的变化。
觅食的鸟雀回巢时掠过枝丫,叶片一抖,水滴带着秋日的寒意,不偏不倚落到莫淮后颈,丝丝缕缕滑入脊背。
莫淮记不得有多少年没感受到冷了。
他没有立刻抹去水珠,而是露出无声浅笑,想必冷也好、热也好、病痛也好乏力也好,种种从前少有的滋味余生都能一一领略。
天还是阴,偶有微风,罩衫被丢在路旁,莫淮人影消失在曲折的羊肠小径。
因着那妖耽搁,今日来得晚,许是天气不好,集市上行人较平时少些。摊位稀稀拉拉地沿街铺设,小贩叫卖声蔫蔫的,看向一位女子的眼睛倒是晶亮。
女子身着孝服当街跪立,身前一张大草纸,上书“卖身葬父”四个大字。身后那块破木板和盖在上面草席显然都不够长,露出其父的半截黑裤脚和一双黑鞋来。
莫淮对她是卖身葬父葬母还是葬自己都没意见,可她把这个摊位占了去就不该了。
他三两步走上前,一伸手把被推到旁边的桌椅拉到女子身边比邻而坐。
那女子惊异地盯着他的举动,简直不敢相信有人无耻到连这种地盘也抢,亏他长得一表人才的,原是个皮白心黑的。
她满脸鄙夷,目光如刀直勾勾去剜那木椅上的人。
莫淮像是才发现异样似的,偏头迎上她的视线。
女子以为这人终于醒悟了,却听他道,“想算一卦?”
女子眼皮跳了跳,心说原来是个江湖骗子,怨不得脸皮这么厚。她挤出几分可怜,小声道:“这位老爹,这是我先来的,您看您能不能再找一处风水宝地开张?”
“看见了,”莫淮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眼角细纹比刚出门时更深更多了,声音却不曾变,“我不是没把你丢开?”
饶是女子再见多识广也惊住了。
这意思是已经格外开恩了?这街上有多少空位他都不要就乐意跟自己一个卖身葬父的可怜人抢位子?
也忒没人性。
她瞅了瞅眼前的草纸,怀疑这字是不是写错了。
“卖身葬父。”莫淮看透女子所想,解答了她的疑惑,又在女子惊恐的注视下慢条斯理说完下半句,“除了字太丑外并无它错。”
女子这才确信这是个没良知的,顾忌着来往行人,忍下将其暴打的冲动,继续低下头扮可怜。
没一会功夫乌云压境,砸下几滴豆大的雨点,女子像是终于抓到把柄一样,对着弯腰的莫淮不屑道,“算命的连自己会淋雨都没算到?谁给的脸为人占卜。”
莫淮从脚边的盒子里抽出把伞,撑开,打上,大手握着伞柄一转,风卷着几滴雨甩到女子脸上。
他神态自若,道:“大概是伞给的吧。”
女子忍无可忍,黑着脸要起身教训一顿这老头,不承想身子才挺直就来了个人,急促间她飞快瞟一眼来人,是个有钱小姐模样,保不齐就是来买下自己的,只好又低头做温顺状。
果然,那小姐满脸同情,蹲下身柔声道:“可怜见的,一个弱女子竟碰见这样的苦难,叫人看着酸楚。这点钱你拿去安葬父亲吧,并不买你的身。”
说着从袖中掏出荷包递给她,卖身女千恩万谢接了,荷包沉甸甸的,分量不轻。
她心内大喜,这些银子又够快活一阵子了。又听那小姐道,“只是你今后该如何过活呢?我家就住在这附近,还缺些使唤丫头,如果姑娘不嫌弃的话,可去寻一份生计。”
钱都到手了哪个傻子会自投罗网,便找借口婉拒了。
那小姐也不强人所难,道完珍重欲打道回府,却瞧见一直在旁静默的算命先生施施然站起来,给了卖身女一个浅笑,然后朝横在她身后的草席走去,“莫某略通风水要理,可以给令尊择风水宝地,只要二两银子。”
卖身女大惊失色,闪电一样窜起来去拦他,然而还是晚了。
莫淮脚尖拨开草席,席下之人没料到有此变故,还以为是人走了,同伴要和他分钱,一睁眼对上的却是一双狭长眼眸。
莫淮居高临下的视线扫过这张黑黝黝的脸,用没什么情绪的声音说:“哦,换爹了。”
前几回他在周围集市看到的可不是眼前这个爹。
侧身避开卖身女的推搡,望着她气到发急的表情道:“无妨,你前几个爹的墓地同他一块看,还是只要二两银子。”
黑脸汉子看情况不对,急忙爬起来去拉卖身女,反正钱到手了别的随他怎么去,二人拖着家伙什匆匆跑了。
雨就下了那几滴,早停了。莫淮将伞收回盒子,眼睛半眯安坐着,一位少女抓着伞小跑着闯进他的余光,约摸是寻眼前这小姐来的。
事不关己,莫淮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在渐亮的天光下被动地听主仆两人交谈。
“这是算命的吧?”说着丫鬟注意到这摊子,“小姐,你这阵子总不是不大放心吗,算一卦是吉是凶也好啊。”
莫淮这才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看着那小姐被丫鬟按坐在面对面的椅子上。
他身子离开椅背坐直了些,问道:“算什么?”
“算姻缘!”丫鬟抢着说,像是生怕小姐不愿意似的。
莫淮表情没什么变化,自打他支起这摊子至今,得有一半都是算姻缘的。
他摸出三枚铜钱,一番上下摇晃后散在桌面上,盯着看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起套话来,“三物疏散但内中有序,依卦象看,姑娘与所求曾有数年分别,所以现下重逢很是忧虑。”
对面的人眼睛唰地亮了,点点头:“正是如此,不知这卦象是好是坏?”
莫淮唇边漾起极细微的弧度,眼神却不受半分影响,仍是清淡平静。
好坏是件极重要也极不同的事,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今日之幸甚明日可能变悲戚。世人评判好坏的标准多种多样,只有一点相同,都对所谓“好事”乐此不疲。
他答:“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世上并无完全之喜乐也无完全之凄凄,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都是天机不可更改。莫某评不出个好坏,只能从卦象上窥见小姐之姻缘少有波折,眼下是不是个小姐所求的良缘就是上天吝啬告知了。”
小姐满怀期待的眼神在他一句句的语焉不详中黯淡下来,最后道了谢,留下二两银子走了。
银子被莫淮随手丢到放伞的盒子里,躺在盒底的钱堆里成为其中一员。他则贴着椅背躺下,正要闭目养神就听见一声熟悉的女音。
其实也不算多熟,毕竟一百年已过,就算是神仙记忆都会有些斑驳,难能即刻记起。
但莫淮天生异于常人,五感和记忆都出奇得好,两千年前的事都能分毫不差地叙述出来,何况百年。所以当来人吐出首个字音时,他就把对应的脸面从脑海中堆积成山的人群里捡了出来。
“先生可否帮我算一卦?也求姻缘。”
他轻飘飘的眸光点在渐近的笑脸上,在那双杏眼里看见自己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清晰。
莫淮神色平淡如水,道:“莫某学艺不精,算不得仙人命理,姑娘需另觅高人。”
逐客令没能逐走来人,她拉过椅子坐下,肘抵在桌子上用手托着半边脸,满含盈盈笑意,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眼前之人。
他现今扮作年老凡人模样,头发半白脸面不似从前丰润,有松弛之态;菲薄的眼皮像是被眼角的细纹向下拽住了,略微垂着压低了睫毛,显得眼型更狭长。只有被注视的双眸一如既往地清明浅淡。
九九挑了挑眉,望着那双依旧好看的眼睛,道:“就当你夸我美如天仙了。那麻烦先生帮我算一位故人,一位我很是倾慕的故人。”
她迎上淡漠的眼神,眨了眨眼,“倾慕之人与他阔别百年再聚首,这是否就是先生说的,冥冥中的定数?是上天注定的姻缘。”
莫淮弯了弯唇,从善如流接上她的话:“若真是注定何以阔别百年?可见有缘无分,实属孽缘。”
“先生方才还评不出好坏,怎么到了我这评出孽缘来了?”她撇撇嘴,像个无辜的小鹿。
莫淮瞧着她造作的模样,不为所动,“天意如此,莫某如实告知。”
“上天最是多变。”九九四面环视,道,“你瞧,雨停不过片刻就艳阳高照了,说明天意并不那么坚定。今日是孽缘,明日先生再算可能就是另一种结果了。”
她托腮垂眸,手指百无聊赖般在桌面上点划,“再说了,先生连三界法度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如若有意,自是不会在乎天不天意的。”
莫淮见她装不下去了,从鼻腔里甩出一声轻哼,适时开口挖苦道:“不是在说你那位故人?”
九九声音闷闷的:“哦,故人名莫淮,不是什么好东西,碰巧跟先生同名同姓同一张脸。我改主意了,不要他了要先生。”
可惜莫淮看不上:“先生不要你。”
九九慢慢抬眼于他四目相接。莫淮身贴椅背半闭着眼,揶揄被浓睫盖住些许,剩下的大半毫不保留地展现在眼底。
九九无声注视,恍若回到百年前的淇诸,那时的莫淮经常是这般神情姿态冷嘲热讽,气得她牙都要咬碎。一瞬间现实与记忆重叠,仿佛没有中间那一百年的分别,淇诸没有荒乱,她也没有成仙,只是静静地睡了一觉,醒来就看见莫淮懒洋洋地躺在摇椅上百无聊赖。
“莫淮,”出口的声音低沉和缓,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追忆,“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