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畔传来呼唤,鹤心睁开眼,夜莺一脸温柔地看着他,见他醒了,递过来一块手巾。
“阿心,你可醒了,我快急死了。”
“你叫我什么?”
“阿心?”
鹤心疑惑地看着夜莺,她从来没有这样叫过自己,哪怕小时候。总是双手叉腰使唤他,“鹤心,去帮我打水!”更别说成人之后。
“你看起来有点……怪……”
“你不喜欢吗?”夜莺摸着微微透红的脸含羞道:“以前是我对你不好,以后我就这样叫你,好吗?阿心,谢谢你刚刚救了我。”
他这才发现,两人已经离开潭底洞回到岸上,此时正在一处山洞洞口。
“我们怎么出来的?”
“你击退了缠梦,我们顺着水流漂到酉水下游。你不记得了?”
哪里不对,又说不出具体的问题。刚才的画面还在鹤心脑中回放,如同一场绵长的梦醒了也很难抽离。鹤心望着夜莺的侧脸,想到梦中夜莺被黑雾吞没,自己永远失去了她,心里便一阵空落落。
幸好只是梦。梦醒了,一切就会按照他的期望继续下去。
他接过夜莺递过来的手,温暖的手掌贴在一起。不知长更冰凉的手能不能捂热夜莺,但他的手一向温暖干燥,是怎么都不会凉下去的。
两人顺着酉水往上游走,已经过去一天多,其他人应该都在找他们。
“差点忘了,荼追呢?刚才起就没看到她,她受伤了吗?”
夜莺面无表情:“她先走了,说怕姚华担心,我就没拦她。”
日暮时分,两人还没到刘老汉的住所,智能简单搭个火堆露宿。夜莺跟在鹤心身边寸步不离,鹤心捡柴她捡柴,鹤心打水她打水,倒弄得鹤心不好意思起来。
“你坐着就行,不用一直跟着我。”
“我想离你近些,像一直跟你待在一起。”
让人脸红心跳的话被直白地说出口,鹤心愣住,心里又是欣喜又是畏惧。
“但你……我希望你开心。”
“我很开心,看着你跟你在一起,我就很开心。”
夜莺依偎着鹤心,头靠在他肩上,满脸憧憬。
“阿心,等事情解决了,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你想过吗?”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做什么我就跟着你做什么,好不好?”
鹤心目光闪烁,试探道:“如果我想让你跟我一起离开部族,去人类世界生活,你愿意吗?”
“我……”夜莺皱着眉,似乎陷入两难,她用力揉着眉心,说道:“当然愿意,你想让我去做的事,只要你想做的事,我都愿意。”
抬起头,她的眼中已经恢复平静,刚才的挣扎不过鹤心的错觉,但鹤心却挣扎起来。
他已经看出夜莺的不对劲,理智告诉他,这样不应该,但久违的温情让人无法拒绝。他觉得自己也不正常了,谨言慎行,刻在骨子里的训诫早已成为他性格的一部分,此时却不能完全束缚他想要冲破牢笼的念想。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摸着夜莺的长发,冰凉丝滑如同锦缎,跟小时候一样,却已经是他多年都没有触及过的亲密。
该怎么办……
鹤心将火堆挪开,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软树枝垫上干草,轻轻拍了拍。
“夜里凉,有火堆的语文,这样就不会冷了。来吧。”
两人靠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夜莺突然低下头,一把抱住鹤心的脖子就要往上凑,鹤心拉住她的手腕,满脸震惊。
“夜莺?”
夜莺不说话,脸在火花下绯红一片,低着头就往他怀里拱。“是这样吗?”
“你……是你自己想这样吗?”
夜莺满脸迷茫,盯着空气中的一个点喃喃道:“是我自己想这样,阿心,是这样吗?”
鹤心拉下她的手,苦笑道:“你不必如此,我不知道原来……”
原来竟会做到这一步,原来竟能做到这一步。只是强求来的关心,是真的关心吗?鹤心自己也乱了。
“睡吧,你睡这里,我去那边树下。”
夜莺明显长吐一口气,咧嘴笑起来,“阿心,我们下次再试试,我就有准备了。”
清澈的眼神好无欲念,什么叫“再试试”?在她那里,这只是个被驱使的任务,如果自己接受,真就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篝火渐渐熄灭,漫天星斗就像一双眼睛盯着树林中的两人,鹤心靠坐在树旁,看夜莺将翅牙解下抱在怀里,忍不住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吗?”
“当然记得。长更小时候身体弱,但是嘴上从来不饶人,大家都骂不过他,有人气不过要上手打他,他就急得扭头跑找我们帮忙,一边跑一边还要说这次先饶了你等我下次来收拾你。不过也有被骂急了的,上手就推他,他就跟薄木板子搭的一样,一推就倒了,摔的鼻青脸肿的。”
想到长更小时候的糗事,夜莺忍不住笑起来。鹤心讪讪的,问道:“长更的事,你记得很清楚。”
“我也记得你呀。看起来高高的,却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母亲把你带过来的时候,我和长更正丢石子玩呢,我去拉你,你就往母亲身后躲,长更笑话你,我还帮你说话了,你忘了?”
“怎么会忘。”怎么会忘,我会永远记得那天,记得一个扎着两条长辫的小女孩,在明媚的春光中拉住自己的手。弥苦长老将他从其他木客部落废墟中带回这里,是夜莺的笑容让他感觉自己终于安定下来了。
只可惜,他始终是后来的那个。
“这是弥苦长老做的吗?”鹤心指着翅牙问。
“嗯。是用娑木做的,名字也是她取的。”夜莺细细摩挲翅牙已经包浆的表面,在月光下反射出幽暗的光。
“你还记得她是什么样吗?”
“爱笑,爱说笑话,一点都不苦,是甜的。”
除了弥苦长老,其他的长老没有对鹤心笑过,被全部摧毁的部落中仅留他一人,任谁都会将他视为不详。弥苦长老为他改了名,让他给夜莺和长更作伴,改名之前叫什么呢?鹤心看着头顶上最亮的那颗星星,他已经不记得了。
也没有必要去记得。
大家都说人死后会化作天上的星辰,部落大劫中殒命的人也变成星星了吗?
“母亲经常在我面前夸你,她说你聪明,只是性格太软不琢不成器……”夜莺翻身坐起来,问道:“阿心,你恨他们吗?”
“恨谁?”
“他们,你小时候,给你带来糟糕事的那些人。”
“怎么会,都过去了。”他们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好恨的,至少自己还活着。
“那你为什么不想留在部落里?”
“你呢?”
“我喜欢那里,而且……现在这里是长更和其他人辛苦重建起来的,我不能离开那里。即便出来,我也得回去。”
“是不能,还是不想?”
鹤心转过来,两人隔着即将熄灭的篝火遥望,谁都没有开口。
“虽然这样很大逆不道,但我还是想说,有些责任是被强加的。就像你我,我们明明可以离开,我们曾经说过要一起离开……”
“长更为部族承受了很多,连自己都搭进去了,我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为什么不能?”鹤心脱口而出,话中是他自己都惊讶的凉薄,“他自愿为部族牺牲,他是被选中的人,这是他的命运。我们并没有被选中,难道也要依附神木而活吗?”
夜莺不可置信地看着鹤心,原来在他心中,木客一族只是依附神木而活的寄生?一向温文的鹤心显得十分陌生,夜莺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他说出来的。
哪里不对,但是有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我们,我,不是被选中的人,不愿过被支配的人生。我知道这次出来长更会为你安排一个帮手,按照仲扬的意思,一起来的本该是寻芳,但他突然病倒,长更才选了我,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夜莺摇摇头,心里越来越不安。
“这是机会,小时候你就说,你不要当夜莺,要像书里写的那样,成为草原上的雄鹰,海面上的信天翁,我们会去有海的地方,去辽阔的草原,站在平地上也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大片大片的天空,而不是从神木枝丫的缝隙中漏下来的星点阳光。那时候,我们没办法离开部族,现在我们可以走了,你看,我们可以走了。”
说到激动处,他站起来,将夜莺的肩膀紧紧扣住,直到夜莺痛呼,他才回过神来。
“我们本就是一起的,长更抛下了我们,你也要抛下我吗?”
他将夜莺紧紧抱住,浑然不觉怀中人已经痛得面色煞白。夜莺想要反驳,胸口传来钻心的痛,鹤心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些话放在平时,可能连深想都不敢,可他却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如我并非你想象,你还会放心将自己交付到我手上吗?如我也奢望过被期待,你也会跟别人一样嘲笑我自不量力吗?这些话鹤心不敢问,只要不问,就不会有答案,没有答案,一切就都是梦想成真。
待到天明,两人加快速度往回赶,昨夜的挣扎不过前进道路上的插曲,鹤心很自然地拉着夜莺的手,丝毫没有发觉一缕黑丝已经慢慢爬上眼角。夜莺木然地跟着他,两人朝着清晨的雾气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