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没想到,一个下午的时间,也不知道他俩怎么商量的,顾探风和江月白居然还吵了一架。
岑旧来到后山和顾探风约定的地点,等了一会儿,等来了一个可怜巴巴、垂头丧气的少年。
顾探风低着头一路闷声走,直到撞了一下,他愣了几秒,才捂着头迟钝地意识到了自己是刚刚撞在了岑旧的身上。
顾探风:“……”
“抱歉。”顾探风干巴巴地说道,“我没看路。”
岑旧笑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么魂不守舍。”
顾探风:“没、没有。”
岑旧“哦”了一声。
“那就不说了。”他利落道回复道。
顾探风:“……”
顾探风感觉心里面有些堵。
少年睫羽在脸上投出阴影,显得格外失落。
跟在岑旧往后山农田处的路上,顾探风终归还是没憋住,叹了口气,望着白衣青年的背影,说道:“逢秋哥哥想让我更名换姓,入他江家祖籍,从此以后以他义弟的身份科举,进入官场。”
“我却不愿。说到底,顾家这一脉就剩我一个。我却是个没有灵根的废物,连百花灯都守不住。现在唯一能坚守的,也就只有这一份血脉了。”
“江逢秋却让我不要任性,以大局为重。”少年说着,垂在身侧握拳手微微用力,透出泛红的指尖。
顾探风越说,越觉得从心底涌出一股猛烈的酸楚。
“有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去怨恨我自己。如果不是我的存在,我娘她本可以……”
少年突然止住话音,眼角红了一片。
岑旧停住步伐,端详着这个和好友年轻时极度相似的少年:“或许,寒松心里想的是,倘若没有你,顾娘子现在或许已经登上了属于她的仙途,对吗?”
顾探风愣了一下:“我……”
“我是听着顾娘子的事迹长大的,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她都有很认真地在过自己的生活。”岑旧笑道,“你的母亲,其实是很了不起的存在呢。”
顾探风忍不住咬了咬唇,指甲嵌入皮肉,咽喉好像漾着一股酸意。
他曾经只是知道舅舅和其他一些长辈是修士,但顾探风并没有想过,像凡人一般活着的母亲曾经也是那么耀眼。
顾家变故实在太过突然,打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当时留在周陵本家都是手无寸铁的凡人,纵然有一些侍卫,可又怎么比得上修士的刀光剑影。
那是顾探风第一次看见母亲提起剑,冲入修士群中浴血保护族人。可最终,还是挡不住那些恐怖的泱泱面具修士,顾探风目睹着无数曾经对他十分亲切的长辈为了保护小孩而死去,最后顾娘子见大势已去,尽管面上悲痛欲绝,如玉的面孔上溅满鲜血,她甚至来不及收敛丈夫的遗体,抱着顾探风与百花灯,拼命逃窜进入了周陵的层山之中掩藏身形。
等到彻底摆脱追杀之后,顾娘子将顾探风放下来,把百花灯塞进他手里,一字一句柔声讲述了她的过往,和百花灯对他们的意义。顾娘子让顾探风哪怕是身死,也不能将神器落入奸恶之徒,到那时家破人亡的就不只是一个顾家。
后来得益于江月白的帮助,母子二人藏身上了飞鹤寨,却好景不长,为了防止那些突然出现的面具人真的发现百花灯的窥探,母亲主动暴露自己下了山,就为了守护百花灯与顾探风。
临走前,女子穿着鲜艳的红色披风,用手指抚了抚顾探风的眉眼。
“寒松,你要好好活着。”她轻声道,“顾家只有你一个人了,哪怕是为了顾家,也要好好活着。”
而后她猛然地咬紧了牙关,背过身去,在顾探风的哀求下,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顾探风说到这里,忍不住苦笑一声:“可是我没有修仙的资质,并不能真正去继承顾家的血脉。母亲比我更适合……”
可是母亲就那么离开了,独留他被束缚在一种名为“传承”中的牢笼。
所以在逢秋要求他放弃顾姓时,顾探风才会克制不住地发了火。他又何尝不想解脱这牢笼?
可是不被允许。
顾家的血埋葬了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少爷,而母亲诀别的话彻底将他钉在了原地。
岑旧却忽而伸手摸向顾探风的眉眼,他含笑盯着少年,手上动作轻柔,令顾探风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那日站在山风皑皑中,望着红披风消失不见。
白衣修士轻声道:“她不是为了困住你。”
“什么?”顾探风怔怔道。
少年眉眼风流俊秀,可以窥得几分顾娘子的脱俗风姿。
“顾娘子心性坚韧,并不是单纯为了你去放弃了她的仙缘,大道飞升,红尘烟火,每个人追求不同。”岑旧道,“不管生死与否,顾娘子应该从来没有过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因此她也只是想给你一个活着的念想,让你不后悔地活下去。”
顾探风有些出神,萤火虫飞起在原野,点缀在少年的袍袖之间。他忍不住喃喃道:“这才是阿娘希望我一生所坚守的东西吗?”
希望他至少明白,他是顾家唯一的后人,活着不是苟活,不应该为了她与顾家的牺牲,而一辈子活在自我怨恨的阴影中。
这不是束缚,也不是枷锁,而是母亲给儿子上的最后一课。
因为是顾家的火种,是他们所有人希望的、守护的存在,所以他可以再堂堂正正一点的活,活得更加幸福,更加安康。
鼻尖忽而罗下一点莹火,少年僵住了身躯,直到一抹泪水打湿了那小虫的羽翅。
萤火虫再度受惊飞起,只在肌肤上留下一点痒意,如同最后一刻女子留下时,用指尖拼命铭记少年面容的小心翼翼。
*
书房。
江月白放下毛笔,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痕,将刚写好的密信递给在旁候侯着的心腹。
“把这个送给陛下,顺便……”江月白顿了顿,“将顾家遇难仔细禀报给国师,我想让他亲自来一趟。”
心腹应着,收好密信。
他们这些老人都是江相当年培养的忠心幕僚,算是看着江家小公子长到这么大的,如今看江月白一直忧思不振,忍不住关心道:“顾公子那边……”
“寒松有自己的想法,我不会强迫他。”江月白道,“事已至此,顺其自然吧。”
可即便如此,年轻的紫衣臣子脸上还是不可避免地写满了落寞。
“封叔,”他问道,“你说世界上为何总是好人没好报?”
封叔收好密信,听见自家公子偶尔冒出来的孩子气的话,笑道:“可大人与老爷愿意帮助顾家,不正是因为顾家慷慨无私么?倘若斤斤计较回报,那就落于俗套了。”
“也是。”江月白释然一笑,随后又问道,“寒松现在在哪里?”
他们二人未来还有那么长的一生,寒松终有一天可以从顾家的阴影下走出来。
“好像是在后山?”封叔想了下,看着立刻动身的江月白,脸上露出来了欣慰的笑容。
江月白忽而想起他先前答应过岑旧,杀死洛良,他便可以答应岑旧一个条件,虽然后来寒松向他解释了,假死是为了降低洛良的戒备,但江月白这个人一向重诺,而且洛良毕竟是对顾家的一抹隐患,岑旧帮了他们,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江月白:“……”
紫衣青年前往后山的脚步一顿,率先来到了岑旧的小院前。
他站在院子门口,准备敲门,却又一时迟疑,有些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岑远之。
毕竟,他从前似乎对岑旧很不友好。主要还是因为一点年少时期的误会,如今岑旧帮了他与寒松,几乎可以算得上救命之恩,江月白便不能再像从前一般,对他避之不及。
江月白:“。”
可是他一向高傲,好歹也是个心气高的世家公子,又觉得扯不下脸面与岑旧好声好气地道歉。
就在江月白还在徘徊不定时,旁边的梧桐树下忽而传来一声很清脆的踩碎树叶的动静。
“谁?!”紫衣青年迅速回头,目光如鹰隼般敏锐地转向旁边。
在他出声刹那,一个人影从梧桐树下闪出,向远处逃去。
江月白:“……”
江月白蹙眉,他从地上捡起石子,快准狠地打在了那身影脚踝上。
对方步子一顿,立刻脚下平衡不稳,重重跌倒在了地上。
江月白自小是世家子弟,文采好,骑射功夫也不差。虽然对付不了神神鬼鬼,但抓一个逃跑的凡人绰绰有余。
他几步过去,拽着来人的衣领让他翻了个身。
结果看见熟悉的面容后,青年忍不住缩了下瞳孔。
“梁青生?!”江月白冷声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昨日,岑旧和江月白忙着给洛良布局,因此没怎么注意梁青生的行动。
此时江月白死死盯着梁青生的脸,不可避免地露出来了惊愕的神色。
“你的脸上是怎么回事?”
梁青生那张刀疤横亘的脸上牢牢覆盖了半张破损的白色面具,而下半张裸露在外的脸血肉模糊,似乎是被狠狠剜去了表层的皮肉。
明明白色面具上的眉眼弯弯,可却从白色面具下却流出来了两行眼泪。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梁青生哭号着道,“面具像是活了一样,在我的脸上蠕动着,死死扒着我的皮肤。”
江月白听得触目惊心,他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的下半张脸……”
“我、我不知道怎么办,面具摘不下来。我感觉它在取代我的意识,”梁青生说道,“我太害怕了,拿刀子割掉了下半张脸的皮,可是……可是……”
梁青生没办法说话了。
但江月白却理解了他的意思。
因为在他面前,梁青生上半张脸的白色面具像是活了一般,蠕动着向下延伸,慢慢爬满了梁青生布满丑陋疤痕的下半张脸。
鲜红的笑脸明晃晃地挂在面具上,堵住了面具下的哭泣与哀嚎。
江月白只觉得一通凉水猛然浇到了脖颈,四肢百骸都泛起阴冷。
“我去找岑远之!”他顾不得许多,慌乱无比地放下梁青生。
梁青生却一把抓住了江月白的手。
“二当家,杀了我。”他哀求道。
面具上的血红笑脸似乎愈发鲜艳。
“它在夺取我的意识。”梁青生哀嚎道,“二当家,杀了我吧……”
江月白心底如坠冰窟,他不住地摇头,却忽然想起,这面具的样式格外眼熟。
和后山那些死人脸上的面具一模一样。
江月白眸色一暗,袍袖间滑出防身用的匕首。
匕首狠狠扎进了梁青生的喉咙。
鲜血喷溅出来,江月白脸上溅了零星血点,他面无表情,握着匕首的手却不住哆嗦起来。
而后他像是想起一般,疾步走到梁青生藏身的梧桐树下。
江月白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梧桐树背后,燃烧着一堆黄符。
江月白和国师关系不错,也学过一些相关知识,自然识得那些未燃尽的符面是什么意思。
那是向外界发送信息的联络符。
顾家和百花灯还是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