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静不知何时睡下,待她醒来时已近黄昏,刚从床上醒来还没反应过来身处何处,床边侯着的小丫头就迎了上来。
“小姐从晌午躺到这会可够久的,吕儿这丫头也真是,都不知道喊姑娘起来,躺了大半日怕是骨头都软了,快起身洗洗漱,让吕儿去小厨房端些软糯的糕点,好歹吃一点。”
说着门外走进一十来岁的小丫头,梳着小辫子嘴角两个小梨涡笑嘻嘻很是讨喜。
“静姐儿可总算醒了,我喊了半日都没动静,差点以为出事了,老爷那边听到动静都派人来问话了,是了,靗哥儿先头也让门房来问,这会子被麒爷喊去书房问话了。”
“弟弟下学了?”蓝静听到自己这样回答伸了个懒腰,神情慵懒好似真睡了大半天。
这是梦,一切都不受蓝静控制,她好似被困在这个身体里,作为旁观者,看着戏幕里的戏一场场演。
“我先去看看弟弟,我可得打救他,他昨儿还答应了我要给我买梨膏糖。”说着,湿巾帕在脸上随便一抹就冲了出去。大丫头在身后追赶着。
一路蹦蹦跶跶出了静水苑,绕过长廊来到花园亭榭,经过弟弟的归墅,来到父亲的赏瑞园,说来这个赏瑞园的名字还是母亲改的,据说越国公之子字正麒,取自麒麟,母亲说麒麟是瑞兽,瑞兽住的地方可不就是赏瑞园吗。
一进赏瑞园,便听到少年郎的读书声,不在书房,在亭子,蓝静一见便激动地想迎上去,被父亲的随从拦了下来。
“小姐儿莫去,麒爷刚考问了靗哥儿,靗哥儿没答好,这会子被罚念书呢,您别去惹他,让麒爷知道又得给你擦屁股了。”
蓝静脸色一冷,双眸一瞪,拧着小厮的耳朵,“说什么擦屁股,姑奶奶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还用个小屁孩给我拦事,你莫拦我,我去给他掰扯掰扯。”
“诶诶诶,梨膏糖在这呢。”小厮挤眉弄眼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
蓝静大喜,又故作矜持,“行吧,姑奶奶我不是小性儿的,今儿就先放过他。”说着深深看了亭子一眼,亭子里端坐的少年郎,手捧书,背影挺拔,身形消瘦,十指苍白细长,还未弱冠,绑着象牙白的发带,隐隐可见坚毅的轮廓,开始褪去少年的圆润,趋于成熟的下颚。
被困在梦里的蓝静大喊着,不要回头,过去,快过去,给我看看长大后的阿弟!
可梦里的她听不见,已经得到最想要的梨膏糖,便心满意足的离开。
“阿姊。”
罗裙下鹅黄绣花鞋已走进了园中小道,听见阿弟的轻声呼唤,回过头,恰好身旁一棵银杏挡住了视线,蓝静走得快,回身时已经离亭子有点远,树影婆娑下,斑驳光影模糊了亭下少年郎的面容。
“阿姊今日过得可好?可有安寝?可有梦魇?”
“好的,好的,不曾,阿弟好好念书。”说罢仍要转身便走,走了两步不经意回头,少年好似不舍仍站在亭下望着她离去。
她停下脚步。
“阿弟今日过得可好?”蓝静不懂自己为何这样问,被父亲考问又怎会好过,于学问上无论父亲母亲从来都是不假辞色的。他们离得这样远,怕是阿弟要回什么她也听不见。
可阿弟温润的声音仿佛在耳边低语,“我很好,阿姊别担心,我会一直好好的。”
徐风轻拂,卷起黄花,一朵从蓝静脚边穿过,一朵落在少年半卷的书页上。
蓝静想去祖父院里给阿爷阿婆请安,但在赏瑞园怎么也躲不开阿爹,便还是让丫头去通报一声,过了垂花门,父亲的房前搭了个葡萄架,葡萄架下是一张石桌四张石凳,便于夏日乘凉,正值夏日,架顶上挂满了一串串紫玉葡萄,葡萄长得好,每颗都有指头大小,她爹和娘就对坐在石凳上吃茶。
她娘做茶的手艺很好,两人边吃茶边说着话,中年夫妻之间比新婚夫妇多了几分默契,蓝静从前看多,可这几年她也是隐约看出些门道,她父母的感情一般,别家不知道,单单看阿爷阿婆之间便知道,什么是鹣鲽情深,什么是相敬如宾。
以往夫妻两说话总是话不投机,各司其职,虽然父亲院里没有别人,可他醉心学业和官场,对蓝静少有关怀,对阿弟也多重于学成,好似他只是扮演父亲和丈夫的角色,少了寻常人家的天伦温情。何咏芳为人比蓝正麒更冷漠,整日操持中馈和家业铺子,蓝静养在国公夫人膝下,少与二人共处。
今日二人共坐藤下吃茶的画面让蓝静想到了细水长流,天荒地老,她想,也许不是所有女子都像阿婆这样有个挚爱自己的夫君,但像父母这样媒妁之言的夫妻也能相伴到老,无论哪种,都是她们这些院中长大的女子最好的归宿了。
正巧何咏芳先瞧见了她便朝她挥挥手,脸上竟是难得的柔和。
“给父亲母亲请安。”
“你这请的是早安还是晚安。”迂腐的世子爹果然看不惯她午睡一下午的行径,出言敲打。
蓝静眨巴眼睛,略微调皮道,“静儿请的是午安啊。”
两人一听同时无奈笑笑。“都是快嫁人的大姑娘了,这般耍赖也不害臊。”
蓝静疑惑,何咏芳轻声道,“前几日你太子哥哥给你送的玩意儿可有收到?”
点点头,指了指身上,“喏,就是说这块玉佩,我也不爱带这些东西,昨日我练枪差点没给打碎。”
“那你还整日戴着,也不知道让丫头收着。”
蓝静也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怯声回道,“可这是太子哥哥给的啊。”
夫妻俩相视而笑,“女大不中留了,你也别整日舞刀弄枪的,让你娘给你请个绣娘,好好学学女红,你阿弟今日忙着小考,别整日缠着他顽儿……”
“罢了,多见见也好,左右留不住,往后姊弟相见的日子也少了……”
蓝静迷迷糊糊来到阿爷的院子,旭升院,阿爷的院子有一个四角亭,建在半山上,休沐时阿爷就会早早起来在亭子上看日出,练功,寓意闻鸡起舞,苦其心志,当初起名时,不拘小节的越国公大笔一挥,以亭名做院名。
夕阳快落山了,蓝静进了院门便见院中摆着一张贵妃椅,越国公夫人躺在椅上半睡半醒,越国公坐在一旁拿着蒲扇给老妻扇风,贵妃椅应是越国公特意给夫人搬出来的,两人大约从午后便坐到现在,晒着太阳扇着风,有一搭没一搭轻声说着话,坐了半日,太阳都快下山了。
蓝静想着父母亲的话,便猜到已过及笄之年的自己已经可以谈婚论嫁了,这个对象极有可能是从小相识的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从小就对她好,蓝家子嗣伶仃,相识同辈中只有太子比她年长几岁,太子性子温和处事果决,蓝静性子刁蛮在同辈中宛如大姐头的存在,在面对太子的时候才有当妹妹被宠爱的感觉,唯一的不好就是太子有点怕她亲娘何氏,虽然掩饰的很好,但熟识太子的蓝静还是看出他每回落荒而逃狼狈的身影。
可方才的谈论中,看得出何氏很满意这个女婿,这场婚事若能成,便是一段佳话,无论父母亲还是太子那边,他们都极力撮合这场婚事,对于蓝静来说更是再好不过,先不说太子的身份,她若成了太子妃,等太子登基,她便是母仪天下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但论二人从小的情分,太子对她情深义重,若成好事,蓝静往后的生活定是羡煞旁人。
可望着院中伉俪情深的老夫妇,心中总有一块缺失。
“静儿难不成不喜欢你太子哥哥?”阿婆脸上总带着和煦的笑,蓝静少有在她脸上看到不悦的情绪,好似世间没有让她困扰的事情。
她撒娇似的扑上去抱住阿婆,阿婆轻轻搂住她,顺势给她腾了个地,让蓝静躺在她身边。
阿爷呵斥一句没大没小,小心压着你阿婆不再多说,给挚爱的老妻和乖乖孙女摇着蒲扇。
十年前阿婆病了数年,险些没熬过去,这几年身体好转了,一日好似一日,到少了年轻时的体弱毛病,蓝静关切阿婆的身体自然也知道轻重。
对着父母亲难以说的话,对着阿婆她却能轻易说出口,“自然是喜欢的,可若嫁给太子哥哥,以后我就不能练枪了,我可没见过在后宫也能舞枪的太子妃。”
越国公大笑,“大院的女人也没有舞刀弄枪的。”
“可大院的孙女可以呀。”蓝静眨巴眼睛。
“难不成你想一辈子不嫁人?”蓝静低头思索着可行度。
“阿爷,你再讲讲当初你跟阿婆怎么认识的?”
“当初我行兵路过一条河,你阿婆还是个浣纱女,她在河岸那边,我在河岸这边,她手中的纱就是天上织女的云彩,隔着河岸,我一眼便相中她,当时我还是个大头兵,身无长物,硬是追到她家,摘下家传饮马枪的穗子定下了这门亲……”这段故事越国公说了百八十遍,蓝静也听了百八十遍,上回是洛神的彩衣,上上回是天女的彩缎,明明阿婆浣的是未染彩的白纱,在阿爷眼里却有了颜色。
“是了,阿爷是一眼就相中了阿婆,我看了太子哥哥这么多年却没有这个念头。”
“你没有,你太子哥哥可是一眼就相中奶娃娃的你,那会儿自个才一点大,整日见了你就抱,谁来也不撒手。”
“那阿婆呢?阿婆你可相中阿爷?”
阿婆低声笑笑,拍打着蓝静的肩背,“什么相中不相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阿爷对我这样好,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小静儿要是不满意你太子哥哥,阿爷这还有门亲,南安侯有个流落市井的外孙,数月前他才和我说起,长你两岁,你若想耍枪,低嫁做个市井媳妇儿,有你阿爷给你撑腰,想怎么耍怎么耍。”
蓝静气急败坏,什么市井汉子就敢肖想她名门贵女,“阿婆,你看阿爷!他取笑福宝!”
“哈哈哈……”
夕阳终是落下,一切尘埃落地。
安振玄摸索着爬回床,蓝静已经熟睡,他迷迷糊糊又想看看人,到桌上摸来一个烛台,点亮了往蓝静脸上照,橙黄光晕下,蓝静恬睡安逸,嘴角还挂着一抹浅笑,他伸手去探,手悬于空中又收回,蓝静已悠悠醒来。
“做什么梦了?”
蓝静揉了揉眼,好一会儿才说,“做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