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轿轻放,砚清拨开帘子,把何咏芳扶下来,她身上裹着厚厚的裘衣,身前隆起,怀里还抱着一个未出月的孩子,大年夜里,绕是重兵把手的别院,也能听到远处乡野鞭炮雷鸣的热闹声,别院门前却连红灯笼也没挂上。
何咏芳很是不满,指着门上素净的灯笼道:“不是让你们妆点这里?大过年的,这算什么?”
门前卫兵忙回道:“里头都打点好了,只是老爷吩咐过不可张扬,外头就还是原样。”
管院问声而来,“大过年的,夫人怎么来了,南方虽比北边暖和点,但夜里风凉得慌,有什么吩咐,打点下人来便是。”
砚清:“少废话,还不请夫人进屋,还指着夫人站门口给你回话不成?”
“是是是,夫人里边请。”
何咏芳:“慢,里头的贵人可用饭了?规格可还是按以前?”
“夫人嘱咐,一切照旧,不敢不从。”
何咏芳摆摆手,一行人往东屋去,数人在门前见了,忙打帘子请人进屋,方一进屋,又有人上前给她扫衣,上手炉,她抱着孩子没撒手,又有人,给她换下裘衣,披上暖好的棉服,一圈人围着,忙活半天方散开,她才看见内屋佳肴珍馐桌前孤零零坐的人。
女人冷笑:“哼,我说不见,还不是进来了,何必装模作样通报于我。”
何咏芳这才知,太后没宣见她,一路通畅不过是下人们阳奉阴违,捧着她。她以为太后一直不肯见她,终于在大年夜心软了。
又见太后卸下满头簪钗,一身素雅,与己想比,一朝颠覆,难怪底下的人捧高踩低,见人下菜碟,果然成王败寇。
她招招手,让所有人都退下,只留下砚清,把还孩子递给她,坐在太后对面。
“没想到,你我有今日,我竟然赢得彻底。”
太后怒瞪她一眼:“何夫人,好一个何夫人,你也作小人样,一朝得志,就来奚落我。”
“我讨好你半辈子,不过是换一换,你就不能说我一句好话?”
太后满脸错愕,这是什么奇怪言论,“你以前那样也算是讨好我?还什么换一换,这是换一换的事?”
“我生了个女儿,你可要见一见?”何咏芳让砚清把孩子给太后。
太后侧过身子,“别给我,小心我把她摔地上。”谁知砚清半强硬把孩子塞到她怀里,沉甸甸香软的小包袱捧在手中,她看也不看一眼。
何咏芳:“你看一看,跟静儿小时候可像了,你抱静儿的时间比我长,这孩子名字还没起呢。”
太后忍不住低头看,蓝静出生后,何咏芳多数把孩子给奶娘带,她因喜欢女儿,当时还是太子的哀帝拉拢蓝正麒,常让她往越国公府跑,每回来,都是她带孩子,她抱静儿的时间还真比何咏芳还多,静儿失踪,她也好似丢了女儿,静儿回来,她心底比谁都高兴,谁曾想蓝静竟成了躲她家皇位的人。念此,她心冷下,想放下孩子,何咏芳预料此,上前按住。
“你给起个名吧。”
“哼,你想用孩子哄我。”
“以前你不也总让小皇子小皇孙让我心软。我不过有样学样。”
太后:“到如今这个地步了,我也认了,为何你们不让我见皇帝,还有皇孙。大年夜也不让我们一家团聚!”
何咏芳缓缓坐下来,她还没坐足月子,走两步便累了,她摸摸孩子温热的脸,“瑾帝,他自从被送到别院,一直很生气,我怕他见了人会伤人,你虽是他母亲,但你也知道他的性子。等过些日子,他平复下来,我再让人把他带来吧。”
“你没把他怎么着?”
“哪敢啊,同你一样好吃好喝伺候着呢,我把砚清留下吧,有她在,底下的人不敢做小动作。”
太后看了看砚清,又想到仪桉,落下两行清泪:“我只得仪桉这么个知心人,你也真够狠心。”
何咏芳别开眼,良久道:“我控制不了,这已经是最减少伤亡的办法。”
太后抹了把眼泪:“皇孙我总能见罢,还有太子妃,年三十,总得让我的儿媳孙子陪我吃年夜饭。”
何咏芳对砚清道:“请太子妃和小皇孙。”砚清有所顾虑,何咏芳摆摆手,“去吧。”
砚清方离开,太后怀中的孩子嘤咛醒来,她睁开眼,看见陌生人想哭,何咏芳拍了拍她,她见了娘就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太后,不哭不闹。
“这孩子真乖,不像静儿,非要哄着才不哭。”
何咏芳笑了:“是啊,闹人得很,我那时年轻,最是头疼小孩哭闹,怎么也拿她没办法。”
“所以你才给她起名静字,真真亲娘。”
“我亏欠那孩子太多,她想要的一切,我都该给她拿到,二十年了,我才学会做一个母亲。”
太后冷笑:“她现在要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你也能给她摘下来,还真是个好母亲。”
二人又要彼此斗嘴,屋外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伴随一声声:“皇祖母!”
帘子再次被打开,小皇孙冲了进来,眼看要扑到太后身上,太子妃眼疾手快从身后抱住他,“小心些。别冲撞你皇祖母。”
太子妃给太后行礼,又小心翼翼给何咏芳见礼,对方仍像以往向她福身。拍了拍小皇孙,小皇孙见到何咏芳,扑上去抱住她,“芳姨奶,我饿了。”
也不知哪里出了错,太子和瑾帝见了何咏芳都跟老鼠见猫,唯独小皇孙,很是亲近她,在北边时太后信任她,常召见她,她跟小皇孙亲近如同太后以往跟蓝静那般亲近。南下时,又是何咏芳后来安排人将太子妃和小皇孙从北边带回来,除了太后,小皇孙最喜欢何咏芳了。宫变的事,小孩不懂,他以为一切还同以前一样。
何咏芳给小皇孙塞了一个果子,有让砚清让人把菜撤下重新热过。
“今日年夜饭,娘娘就怜惜妾身,留我和孩子在这吃吧。”
太后被她厚脸皮无奈到,摆摆手让她坐下。小皇孙见到太后手里的孩子,很好奇。何咏芳哄他:“这娃娃好看不?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小皇孙愣愣点点头,啪叽亲在娃娃脸上,不知轻重,牙磕到娃娃脸上,耳垂靠下的位置,见了红,娃娃愣了愣,大哭起来。
众人还没反应,太子妃慌得站起来,拽了小皇孙一把,怒斥,“你做什么!”小皇孙没见过母亲生气,当即大哭起来,“哇哇哇,我不是故意的!”
两个娃娃哭闹声惊动了外头的人,外头呼唤着要进来,何咏芳斥退,“没要紧的事,孩子饿了,在外头候着,谁也别进来!”
屋内两大人莫名松了口气。
何咏芳先是把小皇孙抱在怀里哄,太后也把奶娃娃哄好,拿帕子在脸上一抹,伤口很小,已经不出红了。
太子妃紧张看着,问道:“母后,这不会破相吧。”
太后摇摇头,还没说话,何咏芳道:“破相了让小皇孙娶了便是,什么要紧的,大过年的,哭花脸就不好看了。”
太后无奈白了她一眼,向小皇孙招招手,委屈巴巴的小皇孙走过来,太后摸摸他脸,“下次别这么没轻重,奶娃娃脸嫩,你……”
方才一番闹腾,小皇孙的狐皮围脖散开了些,露出一点脖子,太后摩挲他的脸,边说话边给他整理领子,却见领子内脖子上有青紫的印子,她想扯开看,谁知小皇孙想起什么,拉住围脖不让看,小孩子的力气哪儿比得过成人,太后一下扒开,只见皇孙脖子上一圈青紫的印记,分明是被人掐了脖子。
“淇儿,你脖子怎么回事,谁掐得你?”她看向何咏芳,又看向太子妃,太子妃很是紧张地看了看何咏芳。太后怒斥,“你对淇儿下手?”
“母后,不是,不是何夫人。”
皇孙明显是被嘱咐过的,他捂着脖子大声道:“没有谁,是淇儿自己碰到的,淇儿不痛!”
太子妃眼泪一下落了下来,担惊受怕这些日子,儿子的话让她心疼不已。
何咏芳叹气道:“是瑾帝,他被困起来后,一直要求见我,当时我坐着月子,又不能让他见你,想着他一向疼淇儿,让他见见,兴许心会好受些,谁知他执拗了,竟要掐死淇儿一起带下去,淇儿受了惊吓,烧了几日,我也不敢让他来见你,今日年夜饭,想着瞒过去,等淇儿伤退下去,再同你说。”
皇孙终于忍不住,扑到太后怀里,“皇祖母,皇叔好凶,我脖子疼。”
太后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心中怒气又不知是朝谁。
“瑾儿他怎么了?他,他是疯了吗?”
何咏芳摇摇头,瑾帝日日在院子里怒骂摔打,他骂得最凶的是她,他一向认为当初就是她害死他母妃,如今又来害他,何咏芳就是有心,也不敢见他,后来他甚至骂上了太后,怨她牝鸡司晨,怨她不肯放权,怨她重用何咏芳夫妇,如此模样,她谁也不敢让他见。
“这几日好些了,许是想通了,等过几日,我再安排他来吧。有我在一日,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们。”
太后冷笑:“害我们至深的人难道不是你?”
何咏芳心中一急,站起身,突然眼前一黑,砚清忙扶住她,嘴里忍不住埋怨:“娘娘,夫人还没出月,她赶来就是想陪您吃年夜饭的。”
太后叹气:“你总是这样示弱,这样子存心装给我看。”
何咏芳:“只要娘娘怜惜我又何妨。”
饭菜陆续热好,砚清下去传菜,她正端着一盘鱼打算进来,有人上前回话。
屋里几人平复心情,准备吃饭,只听屋外盘子落地的声音,何咏芳心中一悸。
“怎么回事?好好的把盘子打碎,你这蹄子皮松了不是?”说着往外训斥,只见砚清脚下一盘稀碎的鱼,鱼身散碎,好似鱼头和鱼身断裂开来。
瑾帝死了,在年三十的夜里,挂粱上吊死了。
他常年不得志,一朝落败,谁也见不得,还差点亲手杀死自己最爱的侄子,年三十的夜里,本该是阖家团聚,辞旧迎新,可他一个亡国之君,在位时从未得权的傀儡皇帝,却要背负亡国骂名,阴鸷抑郁笼罩着他,在一片爆竹声中,孤零零死在了寂静无人的别院。
何咏芳知道,太后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远在汴梁,新皇的大年夜,宾主尽欢,散场后已是午夜,汴梁皇城没有宵禁,但实在太晚,皇宫散场后,皇城街道已无行人。
在皇城的一众功臣各有住宅,雍州的旧人被零散邀请到各处留居,小梨花和洪生被留在了皇宫,龙俊龙青因道士的身份证被特许留在了揽月阁,陈杰和林义被请到韩绪的将军府,张蒨跟哥哥回家,她盛情邀请怡梅、小花、水雾、农娘几人,但秋萝这边也说要同好姐妹怡梅叙旧,与张蒨相持不下,便索性带着秦礼一并去张伯青家,打算续摊,李刀则随卫通回他在皇城的蛛网据点,文奇不想落单,索性也不想孤零零回丞相府,便随之而去。
在汴梁的据点,也是一家茶楼,遥想当年,文奇还是雍州城泗水楼的说书先生,如今也是一国宰辅,三人边散步边说着话,感慨当年,李刀感慨二人,慧眼识珠,跟对了人,才有幸得今日成就。又说起来途,卫通是从雍州赶来,李刀却是跟着农娘和水雾从圣女山来,憋了一晚的卫通总算找到切入点,自农娘和水雾离开后,来往书信,农娘只提要事,丝毫不提私事,卫通只能旁敲侧击得之一点情况,李刀从武林大会后就去了圣女山,留在二人身边,今夜看二女对之的脸色也无异常,不知那场纠葛是否彼此都看开了。
李刀明知卫通心急,愣是左顾而言他,卫通怎么说他也不附和,急的头上快冒汗,文奇这才看不下去,“你明知卫兄想问什么,还吊着他胃口,我看你也是不得好脸,没脸说罢,可见水雾姑娘还是慧眼如炬,没被你花言巧语诓骗过去。”
“怎么说话呢,以前我执拗了,做了混账事,可俗话说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我家小师姐能记我一辈子仇,实话同你们说,无盐他老人家临死前说我不配他孙女,我才想给水雾找个好人家,不想让她不清不楚跟我厮混下去,但人活一世,不能一直瞻前顾后,我同她既然郎情妾意,就别想什么配不配的,二人齐心才是。”
文奇:“水雾姑娘真原谅你了?”
李刀摸摸鼻子:“咳,虽然没完全点头,但她也没拒绝不是,反正她年纪小,我等上两年,总能让她相信我的真心。”
文奇:“嗤,感情你一厢情愿。”
李刀摸了摸腰间的剑,想拔,不知道当街刺杀当朝宰相是个什么罪名。
卫通:“那农娘呢?你在她们身边这些日子,农娘可有提到雍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