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春节将近,魔都街上的人越来越少,过马路都要排队的日子短暂地画上了个休止符。
特别助理跟财务不一样,工作节奏跟着公司节奏走,不跟着财年走,临近年关,反而闲下来。
因此卡索爆雷的时候,许阳秋正在家休假,靠在沙发上反复把广场上的热搜刷了个遍。新闻主图是一群人在地上蹲成一排,像排排坐的蘑菇。
她能精准地分辨出离摄像头最近的几朵蘑菇是谁,但后面的就看不清了。
叶一这会应该已经看到新闻了,但她想亲口把自己干的坏事跟他说一遍。
她掏出手机正要打给叶一,刚点进通话,手机就兀自震动起来。
屏幕上两个大字——张璃。
许阳秋的手一顿。
惹不起,抓紧躲。
她果断关掉震动,没接听也没挂断,就放着。
十几秒后,手机屏幕熄灭,接着立马重新亮起。
就这么循环往复了十几回才消停下来。
她刚松一口气,谁知电梯旁的可视电话突然响起。
她所在的小区物业堪比保姆,快递外卖一律亲自送上门,因此这可视电话几年也不响一次。
她心里多少有些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可视电话接通,赫然弹出管家大汗淋漓的脸。
他一改往日的专业态度,多少有些结巴,“许女士,实在是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有位女士......”
“跟她说我姓张。”镜头外的女声强势地打断他。
“哎哎好。”管家擦一把汗,“许女士,实在是......”
张璃语气不善,管家谨小慎微,许阳秋脑子里都有张璃大闹大堂的画面了。
眼见着管家又擦一把汗,许阳秋叹口气,说道,“没事没事,是我朋友,你让她上来吧。”
接着,在张璃冲进家门并不重样地痛骂她二十分钟后,许阳秋肠子都悔青了。
就不该放她进来。
不是她不用换气的吗??
送骂上门是什么业务??
她怎么骂人那么难听啊??
还没过年呢,炮仗怎么都找上门了?
“你可真是有本事啊,我以为爬上宁总的床就够了不起了,没想到手还那么长?!”张璃插着腰把她堵在沙发角落里骂,“我要不是多嘴问了姓林的一句,都不知道你还能出这种好主意呢?!缺不缺德啊你!”
许阳秋提一口气......然后没插进去嘴。
“我好心给你介绍工作,你砸我饭碗是吧?!”
许阳秋又提一口气......又没插进去嘴。
“网上的新闻你看了吧?!什么某公司团建集体嫖/娼被抓,某公司为逃避裁员补偿设美人计陷害员工......”
张璃手机铃声响起,许阳秋这要松一口气,迎接愉悦的中场休息,谁知张璃的指甲猛地戳在屏幕上,啪嗒一声挂断电话。
她把手机屏幕怼到许阳秋面前,“一百多个未接来电,这两天我手机都快被打爆了,全是媒体记者。我手机都他妈烫手!!”
许阳秋第三次试图插话:“不是我......”
“你他妈放屁!”张璃猛地一锤沙发,“我早知道你没憋好屁,亏我还好心帮你,你就这么耍我?!姓林的怎么裁员是他的事,你掺合什么?!”
许阳秋自认嘴巴伶俐,但她现在比叶一还哑巴。张璃骂起人来太有节奏感,根本插不进去嘴。
张璃用她那张嘴里里外外地将她剐了一通,这姐姐声音又冷又尖,声波在她耳膜上打鼓。许阳秋斜靠在沙发上,偷偷把右耳靠在抱枕上,试图隔绝一些辱骂。
不知过了多久,张璃终于另起一篇:“还有陈经文那个死男人,公报私仇竟敢裁我的人!老娘要是再信他......”
换人骂了?
好机会。
“就是!当上个破审计总监,可给他牛坏了。”许阳秋赶紧趁着火力转移坐直身子,抓着张璃的手晃了晃,“璃姐你累了吧?歇会歇会。”
主要是让我耳膜歇会。
张璃闻言垂着头,冷冷地看着她,没接她的话。
许阳秋就坡下驴,接着说:“我没想坑你,真的。”
张璃眼神回温,威慑力小了不少,许阳秋赶紧拉着她坐下,脸上挂着乖巧的笑容,轻轻在她胳膊上戳两下。
张璃神情又松动不少,许阳秋赶紧乘胜追击,语气绵软:“璃姐,信杨集团三个多月前就建议你们部门裁员,我要是想坑你,就不会等到这个时间点。”
谁知张璃听完这句话,美目一瞪,好容易松下来的神色又一紧,满脸怒气地看着她说,“你果然是故意的?!你还真是什么主意都敢出啊?他跟我说的时候,我还半信半疑,没想到还真是你!亏你想的出来,让姓林的带着一帮下属去那种下流的地方,然后教他自己跑路,还让他举报其他人嫖/娼,捏着这个把柄逼他底下的人零补偿辞职。你知不知道,他玩脱手没跑成,把自己也玩进去了!他能跟我说,就能跟警察说,你疯了吗?!”
“他跟警察说什么?”许阳秋淡定地说,“他跨年夜那天打给我,说是很头疼裁员的事,我从头到尾没给过他任何建议,只问了一句他去年团建带着那帮有家室的中年男人们去哪玩了,这算什么证据?”
“再说了,我确定他不会跟警察说。他要是说了,就等于承认他不止一次组织嫖/娼这种非法活动,能行吗?”
张璃被她说的一愣。
许阳秋以为她又要发作,赶紧补上,“我真的没想害你。我是听说你已经提离职且一月底就会走人之后,才想到这个损招。反正你已经辞职了,这事对你没有半点好处,没人会怀疑你跟这件事有任何牵扯,更别说怀疑是你的主意。”
说完她觉得不够,又翻开手机里跟林总监聊天记录伸长了手摆在张璃面前,“你看你看,你提离职之前林总监给我打了很多很多电话,也发了很多消息,我都没理。”
张璃定定地看着她。
许阳秋被她看得发毛,闭嘴等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了,“你要不......你要不接着骂我吧,你这样我更害怕了。”
张璃盯着她,终于开口,压低声音问她:“你是不是知道......卡索不干净?”
“啊?闹鬼啊。”
啪!
张璃狠狠地在她腿上打了一巴掌。
“嘶——”许阳秋哪受过这种气,委屈地吼她,“开玩笑而已,你干嘛?!”
张璃这个炮仗忽然不炸了,近乎冷静地说:“我一开始以为,你只是没什么职业道德,收了卡索某个竞争对手的钱,帮着搞一些没营养的商战。现在看来,你没那么简单。你就是想把卡索放到聚光灯下,逼着那些装聋作哑的人看看清楚!”
许阳秋揉着火辣辣的腿,“手劲儿真大。我其实派人调查过,卡索的那些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辞职的原因,跟卡索见不得人的那些事有关吧?你压根不想跟他们一起。”
张璃本就上扬的眉毛因皱起扬得更高:“你到底想干什么?”
“张璃,我真的特别欣赏你。”许阳秋对她露出个真诚的笑,“当然你要是少骂我几次,也不要打我,我就更欣赏你了。”
张璃被她气得“哈”了一声,
“少在这PUA我。”她别别扭扭地摸了下她腿上刚被拍过的地方,接着说,“我问你,那个姓林的为什么没来得及跑路?还有,他确实打了电话举报那些人嫖/娼,但是媒体怎么会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帮公司零成本裁员?集体嫖/娼这种再普通不过的社会新闻,是怎么演变成这么铺天盖地的丑闻,甚至演变到激起民愤的程度?”
许阳秋老老实实地说:“最近行情差,临近年关,各大公司发奖金之前多多少少都裁了一些人。万恶的资本主义设置这种连环计,只为了躲避本就应付的裁员补贴?这件事民众太容易共情了,当然会群情激愤,恨不得用唾沫星子淹死卡索。”
“这是果,不是因。”张璃冷冷地看着她,“你要是不说,就当我没来过。”
“别呀,我知道你这个人嘴硬心软。你来骂我,不就是担心我被姓林的拉下水嘛。”许阳秋很轻地用肩膀撞她一下,“公安一共收到了两通举报电话,第一通是我打的,等林总监把待'裁'羔羊们安排好,偷偷打第二通举报电话的时候,公安已经到那家会所门口了。唔,估计那时候媒体也快到门口了。”
她这么轻飘飘的几句话,说得张璃半晌没出声。
这一套计划要想成功,每一环都要花很大功夫,且不能有一丝差错,根本没有她说得那么轻松愉快。
出警速度、舆论走向、时间节点、甚至姓林的这个行走的“大嘴猴”,这些完全不可控的因素,怎么可能被她牢牢把控?
换言之,就算她是算卦的,都很难保证这事一次就成功,一次就把卡索腐朽的树根挖出来,暴露在阳光下。
她怎么能老谋深算到这个程度,一次就成功?
张璃问出了这个问题。
许阳秋摇摇头,“不对。”
“什么不对?”
“都不对。”许阳秋说,“谁跟你说,我只有这一个计划和一次机会?我有无数次的失败,掩藏在你没看到的地方,也有无数个计划,想要在未来实施。
看似是我碰上了凑齐天时地利人和的这一天,但其实,我只是等到了。”
只是等到了。
哪有运筹帷幄,只有永不放弃。
张璃其实最烦她说话的调调,第一次见就烦得要死。
声音又虚又轻,说出来的话又假又软,有时候还总是笑着说,表面上一副任由人搓扁揉圆的样子,但心里又是另外一回事。
接触多了她慢慢发现,虽说她这人嘴上假惺惺,但心不坏——仅限于不坏,并不是个多有主见,多能成事的人。
看她的样子就知道,满身都是光芒万丈的标签,名校毕业,家境良好自然也就教养良好,再加上长得不错,还缺什么呢?
这样的人,哪里需要什么棱角或是野心?
就如登一座山,要是从悬崖一侧攀爬上去,需要利爪和胆量,因为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但要是坐缆车上去,什么都不需要,最多带个相机,拍拍美景什么的。
像许阳秋这种人,必然会被顺风顺水的二十余年人生塑造成一块温吞的树脂,经年累月化作琥珀,精致芬芳,过着工艺品一样的人生。
张璃本以为许阳秋不愤怒、不挣扎也不痛苦,但这一刻,她很突兀地从她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唯一区别是,她向外生长出尖锐的刺,而她将温吞的树脂,炼作点亮火把的燃料。
可她想照亮什么呢?
照亮之后呢?
她还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