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人体在那里有骨头吗?他不知道。今夜没有落雪,没有降雨。只有纸币从天而降。
这一夜大概得算一场联合围剿。密闭的房间里到处都是血,美柳千奈美正要挥下最后一刀之前,忽然冷冰冰地,目光扫射过去:“还不肯用真面目示人吗。”到处都是血。小泉红子抹掉裙边的血渍,无所谓:“你非看不可吗?”手指绕着发丝,百无聊赖。余光瞥见美柳千奈美提着刀,朝着自己走来。她一皱眉,刚想说点什么,忽然听见楼下警车声音呼啸,心说不好,再一回头,美柳千奈美早就脱离了舟桥佑希的身体,房间中唯独剩下一个血人和另一个昏迷的少女。要施展法阵离开现场,就得先解除身上的易容法术。Doat露出脸来,对着此情此景不知作何感想,干脆也不做了。眼尖却看见舟桥佑希手指微微一动,心下大骇,无论是千奈美又上号还是舟桥佑希这么快找回来,都不好对付,于是再不留恋,逃走了。
一片黑暗里,先站起来的是舟桥佑希。要不了多久,这里会被人挤满,苍白的日光灯会让这里没有死角。中央空调依旧调剂出冷空气,她颤抖着去摸白马探的脉搏,还有。自己的手机被收走了,他的也是。于是她起身,跌跌撞撞,举步走进温热的气流。她在办公室里找到一部电话,叫了救护车。然后呢?我受到了欺骗。我一定,我一定……她感到悲痛欲绝,但是还不是时候,费力地把这悲痛压回喉咙,她奋力地扭动门把手。
东京忽然有一瞬的断电。乌黑的柏油路面褪去灯下惨白的外衣,楼房的灯火就像骨牌一样次序地陷入黑暗。在这个时刻,灯光退却,黑暗蔓延,最终收束成一个点,收束在一处房顶。诸伏景光就要下楼了,然而心念一动,感到不妙,或者说干脆是感到耶稣复生。他回头。一片黝黑的东京城里,一个身影从暗淡的紫棕色天幕环绕里,在星光中直起腰。接下来,与其说是一个女人,一个人冲过来,还不如说是一只巨大的猛禽张开了翅膀——鹰猎时兔子看到的大概也是这样的画面。
其实诸伏景光反应很快。而且不迟疑。新的手刺,就是冲着拉娜唯的喉咙去的。他没有留手的余地了。但是唯已经不在乎了,她的打法已经彻底超出了人可以忍耐的范围。她推了诸伏景光的手一把,这让他的方向产生偏差,手刺歪了一下,卡在她的肩膀上。应该很痛,但她没反应,反手拔出之前卡在她骨缝里的刺,诸伏景光发誓自己看见它卷刃了,这种身体强度,简直不能想象——也没有机会给他想象。他觉得喉咙一痛,吐出血。拉娜唯压在他身上,卷了刃的手刺死死抵在他下巴上:“你是真的想要我死啊!”她说,她在发抖,“你再不说话我就要拿这个把你的皮剥下来当鼓敲。”
即便如此,她依旧得不到回答。
她看见血泡一股一股地从对方脖子上的伤口里涌出来。因为气管被人开了条缝,诸伏景光变得难以呼吸,张开嘴——都是徒劳。人真是脆弱,即便是在这样的混乱中,她的心底却好像有一刻清明:这个杀死了我的人就这样倒在这里。口中模糊不清,脸很烫。人类真是脆弱,挨了这样一刀,立刻变得不能抵抗了。但是——但是,为什么当你的血溅在我的脸上时却是我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剧痛呢?你为什么要杀我呢?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作为一个卧底搜查官,被长官命令逮捕,必要时可以杀死犯罪分子后,当然不会拍着桌子跟长官对垒,当然是来完成任务。一切如此自然,如此平常。可我还是要问,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当然了,退一万步说,我有什么资格问你这些话?
饶是如此。她俯下身子,可以听见心跳声,还可以听见心跳声。她想抓住这个瞬间,余光却瞥见诸伏景光的脸,让她想骂人,都什么时候,你居然在笑,为什么,你在笑吗?为什么?这让她尴尬、焦急、烦躁、心乱如麻、痛不欲生——不该出现的拯救和不该出现的对决盘踞在漫长又一无所有的旅程,爱和恨都变得轻佻地像晨起草坪上的露水,接下来,今夜的第二颗子弹——穿透了她的肩膀。自她背后。
她被冲击的力量带的不由得前俯,不甘而无力地倒了下去。若叫外人乍一看,恐怕还以为是什么舍身挡子弹的浪漫故事。
在断联期间,其他两个躯壳不会死去。但他们会做什么,也不受任何控制——就好像强制打开了五把黑锁,于是只剩下了本能。应该说,那一刻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本能会笼罩你的灵魂,派遣你做出自己最想做的事。
发现舟桥佑希的时候她如亡魂一般游荡在楼道中,面对千万盏镁光灯视若无物,浑身沾着血,一路游荡,最后打开档案室的大门。人劝她冷静,警告她离开,还有添乱的记者,不一而足。她视若罔闻,抛之脑后。在混乱的档案室里翻找。人不明所以。直到她翻出一个人来。神经顿时紧绷,都叫她把人放下。
汐华真理依旧为呼吸过度所困。什么耳麦,侦探徽章,手机,全掉在纸张中,找不回来,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舟桥佑希只在迷迷糊糊的脑海中,想到我要救他。她看见汐华真理嘴张着,能一眼看见淡粉色喉咙的深处。救他只要控制摄入气体体积就好了,可惜手边没有纸袋,没有塑料袋。用手捏紧鼻子捂嘴,总是漏气。她没想什么,俯下身体,用一位年轻使徒曾经用过的法子救人——头对头,嘴贴嘴,像在陆地上救一条活鱼。但是,她依旧在对方的嘴唇上施展她现在唯一能施展的神迹,一个暂时的,一个迟缓的——在这之后会跳出很多很多人指控她的行为,她全盘接受,反正那都是之后了。真空是艰涩粗粝的。她的手就罩在汐华真理的脖子上,喉结在手心里滚了一滚,方才知晓人活了。在此之前的世上只有三具躯体,两个人,一个灵魂。
方才已经过去了。一切都不可挽回。
子弹穿透她肩膀的时候,拉娜唯以为汐华真理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依旧做出了她本持有的意愿,叫来的人无外乎是探员先生或者他的同事。然而遭人反剪胳膊像杀鸡一眼拎起来的时候,她在脚下地面的影子里瞥见另一个人的轮廓,以及爆在她面前的血。血。血。或许还有胸前口袋里碎裂的手机。她回头。眨眨眼,看清是黑色的长风衣,礼帽,银色的长发,像瀑布般的月光;在她看清的一瞬间,这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五把黑锁结结实实地挡在她面前:你的潜意识指使你叫来了琴酒。你嘲笑亚瑟是伪善的懦夫,实际上你也一样。一泼血,一场雪,一阵风,以及随着风前来的,神社、夜色、卷宗、灯光、他的眼睛、漫山遍野,洪水滔天,洪水滔天——你并没有准备牺牲。
她大笑起来。放声大笑。在泪水横飞的睫毛间的缝隙里,她好像伸出一只手去够,拼命地够那个杀了她,又死在她面前的,你是凶手,你是被我害死的,被我拯救,被我欺骗……你的脸上为什么有水?今夜明明没有雨。
拉娜唯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上车的,但是她就是上车了。上车以后发现自己喷过老气的福特其实就是自己的车,只是存了太久压根没有印象——特么的琴酒难怪老有人猜你长生不老,你的眼光和几十年前的我差不多。拉娜唯躺在后座上,懒得喷琴酒为什么要开她的车。百无聊赖伸手去够后备箱里的衣服。翻到自己准备的衣服,旧也比身上全是血,烂的好。
琴酒在开车,忽然感觉背后有条八爪鱼或者一具溺尸一般,溺尸伸出冰冷的湿漉漉黏糊糊的手,毫不客气往他的外套里钻。他脾气还没好到那种地步,表情没变,去拉她的手指。拉到他听见一声脆响,他停住了。与其说是不忍心,惊恐,或者更恶心一点,心疼,他是诧异。诧异波士力娇是不是实际上没有痛觉,十指连心也不是虚言,扯断了是挺疼的,扯断一根就够一般人冷汗涔涔说不出话,扯断两根够人疼昏过去了。哪怕是受过训练的也不至于这样一无所知。但拉娜唯就是逮住这个机会,从琴酒内兜里顺了一个打火机出来。打开车窗,有一搭没一搭地,烟雾飘了出去。
出于一贯的谨慎,琴酒警告她把烟头收拾干净。拉娜唯无耻一笑,车窗抛物,把烟头丢进窗外的滚滚车流里。到了这个时候,她却好像才明白诸伏景光脸上的水是什么。是眼泪。他又没有哭。所以不是他的。百般感情悲哀绝望交织,倒令她不知道从何哭起。迟钝的脑子想了一圈,想到对安室透说我哭了你幼驯染一脸,不由得狂笑。但是非常难听,倒令人毛骨悚然,是哭叫,近似嘶吼。她摸了摸全身,感觉摸哪里都疼。混乱不堪的头脑中,一个瞬间她无比清醒:这就是我发出的声音吗?是的,就是啊。
亚瑟坐在她身旁。你好啊。他微笑。伪善的懦夫来见你了。
他看见拉娜唯的脸面目全非地扭曲了起来。而东京终于来电,他无限慈悲地心想,就当是灯光太过强盛导致的刺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