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形弹大规模爆发一个月后,无论是民众的焦躁还是被控制行动的各位,不满情绪都已积累到了顶峰。
两边都要讨个说法,为着异种的处境,和人类的未来。
也正是这个节骨眼上,劳苦功高而又病了许多年的老元帅终于坚持不住,他躺在床榻前透过浑浊的老花眼看向一旁守了数夜的代战。
老元帅记得,代战被选入军校,还很年幼。
一个寻常的午后,他来到辖内的初级中学,几乎都是得力副官和干将的家属。
年轻的面庞让他感到希望,却也觉得喟叹。
这些正值青春的孩子,有多少会在十年内迅速地茁壮成长,然后死去。
活下来的,也许一步步,走到他的位置,取代他,成为他。
老元帅坐在窗明几净的宽敞教室里,听着历史老师讲解北域与南麓的当前局势,微微笑着,想着这么多年的浮光掠影。
授课老师与他的亲信沾亲带故,便带着敬意邀请,他对孩子们几句提点。
他并不推拒,只是上台,拨弄着那天平。
老元帅在天平的一侧加上一枚100g的砝码,问台下的孩子:“怎样才是稳定的和平?”
一个锋芒毕现的孩子抢先举手答道:“势均力敌!”
他微笑着作出请的手势,那孩子便跑过来,仔细将一枚枚50、20、10、5、5的砝码加上另一侧。
看着两侧端平的天秤,他首肯地点了点头,敲了敲桌面。只是这微小的动静,却让方才平衡的天秤又晃动起来,微微颤颤的。
那孩子脸上的笑容慌张地扭曲了,惴惴不安地看向他。
老元帅慈祥道:“做得很好,下去吧。”
接着他的目光逡巡向其余众人,期待下一个尝试者。
那时,便是代战,稳稳地举起了手。
老元帅点点头,看着这个孩子,个头窜得太快,肌肉还没跟上骨头,看着锋利地很。
他上前,取下另一侧三三两两的砝码,只是将一枚200g的砝码放上了另一端,天秤呈现出势不可挡的一面压倒。
台下的孩子哗然:“作弊!这怎么能算和平!这一点也不对等!”
然而代战看着老元帅的眼睛,在后者沉默的眼神中看到了无声的欣赏。
势均力敌的平衡从来都经不起风吹草动,唯有压倒性的优势才能带来长久的稳定。
已然年迈的老元帅擦拭着桌上锈迹斑斑的天秤叹息。老花镜中反光出的讯息里,播报着大校代战与南麓协商的最新跟进。
希望这孩子,别让自己失望。
最近一次见面时,代战俨然已经接过自己当年的班,肩着离将军只差一步之遥的军衔。
待他的态度却一如往昔,不卑不亢中流露出的敬意。
而老元帅已是风烛残年之际,卧在病榻之上,摸住代战的手抖个不停:“咳,小战啊。这几百年来,人类失去的已经太多了。先是零星的岛屿,再到,咳咳,整个南麓,现在,已经侵蚀到边境一带了!”
想起这些年的动荡变迁,老元帅的心中只觉无限歉疚,难以面对先祖的在天之灵。
他于是睁大了眼睛道:“一定——”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接下来的话,只得用最后的力气重重拍了拍代战的手,便遗憾地阖上了眼。
老元帅临终前的遗愿是代战大校提封为少将。
正逢战前的关头,谁先举动谁遭殃,既是为着尊重老元帅,更是为了推锅,代战便得以全权处理除开战外的一切事宜。
裴张去敲门时,看见门后哈欠连天的薛玉琨。
后者见到他,打了个招呼,眼皮困倦地像条哈巴狗:“咳,我修完明光铠的远程连接密钥,想着你一定会来,就索性睡了一觉,在这等你。”
另一头宋喜也蹦蹦跳跳地跟着霍秋儿和张春妮过来了,宋喜乐道:“裴哥!我还说找不见你呢!果然你来得更早些!咱们去接纪少要唔唔唔!”
他的破锣嗓子被张春妮捂得差点喘不上气,几人谨慎地又隔了好几间房,确认代战的房间就算顺风耳也听不见了,张春妮才低声道:“有你这么串词的?”
薛玉琨道:“纪少过去了这么久,一定搜集到不少情报吧,不管是偷师还是当地机密,想必他一定知道不少。”
宋喜道:“欸对!秋排也是这么想来着!”
裴张沉声道:“纪凡潇的战略价值不能说服高层现在出动的紧急性。你们看到新闻了么,那篇关于狮族新型武器的报道,很明显出自曾经的副队郁溪山之手。如果他和潇潇已经碰过面了,或者有着卧底的身份,那能够带回来的消息可就更重要些。”
宋喜感叹道:“不亏是我裴哥,这么隐晦的东西都被你看出门道来。”
几人对好词,便商量着进门请|命。
然而代战手下摆着的密钥,分明就是两副明光铠。
宋喜还没张嘴,裴张便道:“谢谢队长,只是还需要两具,和薛玉琨少校的技术支持。”
代战抬头看他:“你和霍秋儿,加上纪凡潇,只要没断腿就出得来。都是最新的款式,再多不能再给,折了可惜。”
薛玉琨道:“咳队长,其实这个,我最近又新改良了一版,兴许可以连上它们内部的设备。如果宋喜和春妮班长一同前去,不仅可以保驾护航,也可以起到测试的效果。”
代战皱起眉头:“新改良的机甲,确定可以投入使用吗?”
裴张眉头仿佛有几道黑线,想起上次他和纪凡潇夜探时的意外断联。
张春妮也开口道:“队长,新改良的机甲,如果有意外,正好归不到咱们头上,暗中下手更方便些。”
代战尚还在犹疑,宋喜忙道:“队长!咱们给他个下马威,说不定以后就好谈判了呢!”
代战看着裴张递上的经费申请数额,半晌才沉声道:“明光铠可以,技术支持的经费太高了,至少要省一个零。”
裴张道:“省不了,明光铠的远程控制,断联动辄就是全机瘫痪。”
霍秋儿也道:“我不会让他们出事。”
代战终于松了口道:“需要请示。”
说罢他便利落地转接到了上级,四人屏息凝神,听着代战一本正经地在大晚上以特别军事行动为名叨扰中将。
他言辞恳切,却又不容推拒。
对面的姜啸天似乎三番五次想要含糊地拒绝,却又被代战不依不饶地扯回原话题,终于在对面的愤怒中作罢:“好小子,刚抬了衔就敢叫板老上司啦!我算是管不动你了,以后和你老元帅托梦说去!”
代战还不肯罢休:“那……”
对面赶鸭子似的:“去去去!”
听着自家队长硬刚中将实在是酣畅淋漓的体验,虽说代战被隔空摔了一本块头不小、分量不轻的书,但终于还是成了。
眼见着他挂断手台,眉头尽是按捺不住的黑气,就要发作。
宋喜瞅着代战的脸色率先拍手起哄道:“威——武——!”
其余众人也都跟着拖长音,异口同声地道。
代战瞟了一眼这几人的脸色,宋喜的眼睛还滴溜溜转个没完。
代战从鼻子里哼出个气声:“下去吧,今晚好好休息,明早在第一班岗哨换班之前出发。”
几人就着第一缕晨曦进发,彼此商讨着昨晚思索过后可能遇见的敌情与对策。
谁料几人的明光铠乔装打扮,一路刚摸到指挥所门口,就被叫住了:“裴张!”
裴张心底一沉,论隐匿渗透,就算他排不上首位,也不过仅次于霍秋儿。
此人是何来头,竟能一眼分辨出众多明光铠中独属于他的特征。
他正想不应声,以免被试探,却听这口气熟悉地很。
他抬头,见一个黑不溜秋的摄像头机灵地转了过来,仿佛往身后吆喝什么人似的:“这里这里!”
他心下一惊,听到霍秋儿在手台中低声说:“快走!”
几人就被齐刷刷地围住了。来者却似乎是友非敌。
一众身着亚种制式盔甲的士兵恭敬地立在他们身侧,为首的一位仪态得体,看不出兽|性的流露,对他们拱手道:“诸位好,在下乃是纪家内侍,在此恭迎少主的客人,请随我来。”
裴张几人面面相觑,心下摸不着头脑,又听到那街角的摄像头大喊:“裴裴!速来!”
裴张黑着脸,向霍秋儿点了点头,示意可信。
跟进的路上宋喜凑过来,瞪大了眼睛问他道:“裴哥!纪少现在这么厉害?已经要继承纪家啦?那他以后不会岂不是被南麓收买了!”
张春妮在一旁敲了敲他的脑袋道:“尽胡扯!你还想不想接你纪少回来了?这也是一种本事好不好,难不成他被关进地牢,你就满意啦?”
宋喜弓起身子摸了摸头,吃痛道:“没有!”
一路打闹着,便从闹市过渡到了三大显族的私宅。出于谨慎,裴张与霍秋儿仍操控着明光铠前往,以备不测。
纪氏以狼族立门,府邸的装饰也多有野狼的式样,虽有华贵之气,却难掩野性。
听闻这宅子乃是兰刀夫人执掌纪氏后重新修建的新房,从这陈设布置,倒也可窥得这位声名赫赫的夫人生前脾性。
宋喜奇道:“裴哥你笑什么?”
裴张抿嘴道:“有么。”他只是觉得,比起严苛冷厉的肖烨,兴许纪凡潇和母亲更像些。
进了府邸,更是一派雍容,似乎他们被囚禁的家主一事从未发生。
几人随着内侍继续向前,穿过环绕的花团锦簇,尤以白玉兰、木兰与蝴蝶兰为盛,便到了中央的草丛。
从正规媒体和小道消息得到的讯息来看,兴许是亚种回归自然的癖好,即使容易滋生纷扰,引起安保的不严密,亚种的显族仍以府邸中保存较多的自然地貌为尊。
林草湖泊,更是必不可少。
既方便了脱去人形后的自适,也是上流社会体现本家尊严的一种体面。
穿过小径,便逐渐看到中央围坐的一名老者与一旁闲暇的青年,正是纪家的老家主纪清野,与纪凡潇。
宋喜目瞪口呆,只怕他心底正飞过不少疑惑和大呼小叫,碍于他人的地盘与老家主的地位,不敢造次罢了。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如此和睦的一幕祖孙图像,老家主端坐正央,接过孙子剥好的果仁,乐呵呵地道:“你有心了,我们狼族一向吃不惯这新鲜玩意,你剥得却更入口些。”
纪凡潇也笑:“这是孙儿在北域常吃的,觉得美味,也向奶奶献丑了。”
说着,纪清野见到身后来人,招手道:“都是我孙儿的朋友,过来坐吧,不必拘泥,亚种没你们那许多讲究。”
霍秋儿本来也不善言辞,闻言便简单地拱手,带着身后几人坐下了。
手台中传来薛玉琨小声的为难:“咳,这个,秋排长,当然我是没有什么异议的。只是你这个坐姿,大马金刀的,在别人的地盘上,会不会略显嚣张了一点?咳,不不,我是想说,会不会不太方便战斗?”
宋喜瞧过去,见到霍秋儿如同踢场般一脚支地,一脚踏在座椅上,看着好似随时准备腾空而起,给周围的内侍两下子。
霍秋儿表情不变,在手台中答道:“椅子缺角,不稳。”
薛玉琨惊道:“我还以为亚种没什么心眼,怎会如此?”
霍秋儿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桌椅摆放道:“不碍事,想是他们平时用不上,桌椅打造的技艺不精,那纪家主的椅子看着也并不舒适。”
薛玉琨在那头噗嗤的笑声,惹得宋喜也偏头憋不住笑。
原和纪凡潇还在打趣的纪清野见状便问:“怎的?”
纪凡潇见状接话道:“奶奶,没什么的。只是他们来接孙儿回去,担心时辰呢。”
这话一出,纪清野便抿住唇不言语了。
下一秒,这位已届暮年的老夫人便转瞬之间连接上了下座那名随侍的明光铠,一股磅礴的精神场顷刻间暴涨,包围住了整座宅邸范围内的所有人!
毕竟老族长的清野二字,说的可不是婉兮清扬,佳人在野,而是坚壁清野。
一直闭目养神,观察四周的裴张猛地睁开了眼,眼中闪过一丝凌厉,他毫不退让地对上了前任家主纪清野的眼神,并以自己的精神场相对。
他身后霍秋儿的精神场将己方队员严密地包裹在内,避免宋喜他们以肉身受到狼族亲信的明光铠攻击而有损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