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了。”
裴张从光影中回神,惊觉车已经停下好一会了。
代战叼着的烟头已然燃尽,此时正回头看着车内的众人。
纪凡潇捅一把差点热泪盈眶的宋喜,几人匆匆下了车。
代战看眼腕表道:“接驳车一会就来,先去武器库拿装备,麻利点。”
几人跟着乔明远去往仓库,一路上只余沉默。
薛玉琨拿着钥匙,自然走在最前,纪凡潇快步跟上,低声问他:“后来呢?”
薛玉琨只是摇头,想来这东西来路不正,也不是能够有头有尾地看到全貌的。
自古以来医学与生物学的进展便从来散发着血腥气,从远古时期蛮荒地将人类的肢体破开、再到实验室里仪器测算的小白鼠。
纵使手段更加先进温和些,这些数据与实验的源头,从来都不是多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
作为人脑意识的剥离与重组,这等风险巨大的实验自然不会率先对真人下手,动物的培养想必是最可行的手法了。
只是获得了人类身体的亚种,自然不甘久居人下。
之后的工作实在叫人厌烦。他们需要对惊慌的人群解释,北域官方有办法让化身亚种的家人恢复原来的生活,只需要先行登记,于统一安排的住处静候即可。
和裴张联手镇压了一只失去理智的白虎亚种后,纪凡潇忽然心有所感:“也许让他们忘掉也是不错的主意,否则在日常生活中对普通人类的确存在不小的风险。”
裴张低声道:“只怕仅仅是遗忘不足以打消众人的忌惮,力量不会因为隐藏就不存在于他人的心头。”
纪凡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反驳。
押送身后的武装箱到达指定地点时,部分人恢复了一定的神志。
他们便会耐心亲和地向对方解释现在的情景,并保证单人房间内可收听的最新频道和网络连接,足以与亲友联系。
至于尚且被兽形困扰不能自拔的,便在房间内留下了详细的安排说明,留待之后联系。
做完这些,裴张的心情却愈发沉重。
如果官方的态度欺瞒一些,这些人也许还能悄没声地回到曾经的生活模式而不被人发觉。
这样大张旗鼓,几天过去,等家人亲友与自身都接受了新的身份,回去可就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情了。
只怕官方即使愿意,原来的生活环境,也容不下他们这般的异类。
裴张摇摇头,强迫自己将念头拔回此时此刻。
尖锐的吹哨声将众人的心神拉回现实,纪凡潇扯下被风吹散的帽檐,和裴张等人一同跑向集|合地点。
众人跑进队列便跟着行进的队伍进发,一切似乎整装待发。
显形弹的发射过后,北域全境都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与肃正。
此时情况稍微好转,便需要马不停蹄地抽出尖锐部队,前往边疆部署。
第一分队闻令而行,一直到了队首才看见了方才手台通讯完成的代战。
裴张猝不及防对上了代战的眼神,看见他眼中浓重的阴影。他直直盯着纪凡潇道:“云中哨的巡逻队伍被南麓的人扣下了,严排他们都在。”
三大家内部再分裂,明面上还是南麓的一张面子。纪文昭大小是狼族的族长,就这么被生擒,南麓自然无法容忍。
显形弹造成北域大规模骚乱的当日,狮族便雷厉风行地出兵,拿下了云中哨的边防。
不过已经是电子战的时代了,边境巡哨的用途更多是在警惕外敌入侵与守护周边居民安宁,要谈一个哨位对战局有多大影响,实在谈不上。
他们只是想拿云中哨全体的性命换一个人,却不是纪文昭。
纪凡潇福至心灵道:“我去交换。”军事法庭对他作为亚种潜伏联军的行为轻轻放下,当然就是留着他的身份以待今日。
代战颔首:“聪明。”
裴张紧抿着唇,没有出声。
狮族和狼族是北域敌对派的盟友,为什么不换纪文昭,却要换纪凡潇这么一个还没有军衔的小子?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狮族打得绝对不是什么好算盘。
可他没有反对的理由,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而今大战在即,显形弹本就让北域内部兵荒马乱,南麓要是在此时对边境大做文章,只怕北域更是民心不稳。
何况纪凡潇是狼族前任族长的亲血脉,狮族再如何猖狂,也不敢妄动。
此时此刻,裴张心中唯有希望传闻中疼爱兰刀夫人的纪氏老族长,纪凡潇的祖母,能够念在这份血缘上多加照拂。
代战将手台递给纪凡潇:“东西已经收拾好了,你多保重,过去一切小心,等我们消息。”
裴张甚至来不及和他多说几句,只能给他正了正总是斜飞的帽檐。
纪凡潇临了要上乔排的车,又跑转了回来,取下自己颈上戴着的元石项链,亲手给裴张系上了。
狼族的元石是枚发亮的黑曜石,像纪凡潇此刻在夕阳映照下看着他熠熠生辉的眼睛。
那贴身的元石犹带着体温,离裴张的心口只有薄薄一层皮肤的距离。
纪凡潇冲他眨了眨眼:“这可是我留在南麓的信物。”
接着便吹了声口哨,冲身后的宋喜、方宽等人挥一挥手:“本少爷我回趟老家,三五天的功夫,不用太想我!”
他随车离去的背影一如那日分兵选拔时的夕阳一般,昏沉薄暮。
裴张目送着他和乔排的车渐行渐远,感受着元石下跳动的心脏。
无论什么地方,都会找到你。他想。
宋喜按捺不住,率先发问道:“队长!纪少这么送过去会怎么样?”
代战道:“也许会受到不错的待遇,毕竟他是狼族的后裔。”
宋喜道:“这么好!”
代战道:“又也许会受到更多的刁难,因为他是人类的孩子。”
宋喜的眼神黯淡下来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能有办法接他回来啊?”
代战道:“那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裴张和宋喜去作战值班室连着纪凡潇身上的监听器守着,就正好在门口看见薛玉琨被姜啸天对着鼻子来了一拳。
宋喜吓了一跳,就要往前跑。裴张忙按住了他,只是给薛玉琨递了一沓纸巾。
后者本就苍白的脸,配上滴滴答答的血迹甚是骇人。
姜啸天气得话都说不顺了:“这么重要的机密!外泄出去.....在这个时候!你们这群技术部的混蛋!你这是通敌!少校,你被革职了!”
他说的是启明计划的泄露,裴张他们方才看到的信息,薛玉琨同样备份给了尖刀一分队的其他人。
姜啸天愤怒地一挥手,将薛玉琨脸上的眼镜打在了门上。
薛玉琨平静地捡回了自己的眼镜,接着摘下了自己的军衔放在裴张手里,脱帽向姜啸天致敬:“将军,我很抱歉,我对人类是忠诚的。只是尖刀作为北域的脊梁,我认为他们有资格知道真相。”
姜啸天指着门外:“给我出去!”
纪凡潇甫一换到南麓派来的迎宾车里就感受到了巨大的文化冲击。
虽说开车的各位狮爷都体面地穿上了衣服和裤子,和他交谈也能说上几句撇脚的人类语言,但宽阔地能横着躺、竖着躺,还能打几个滚的荒原风车厢,满是腥味儿的血色地毯,车顶下垂着叮叮当当的兽牙和骨头棒子……
对一位从小长在只有合成贡肉吃、没见过猪跑的狼族少爷来说,还是太超过了。
纪凡潇一边扇着刺鼻的腥气,大咧咧地把车窗摇开了,接着便毫不见外边捣鼓,新奇地道:“这是什么品种的骨头,摸着挺带劲!”
副驾驶那位肩背开阔,标准九头身的狮爷回头冲他龇牙:“你们狼族的!”
也许对方原意是给他个下马威,然而纪凡潇从小最喜欢玩这些新鲜玩意儿,闻言自己也龇牙道:“怎么样,好用吧?”
副驾驶的狮爷愣了愣,卡壳道:“是,挺好用的,下头的伙计都喜欢带回去煲汤。”
纪凡潇喜出望外:“去你们那伙食标准怎么样,有真肉汤吗?”
此话一出,主驾驶的狮爷打了个响指回头了:“不愧是兰刀夫人的儿子,有种!那接待你的标准绝对高啊,全肉宴管够!”
纪凡潇嘿嘿笑着从怀里掏出乔排临行前给他塞的战略物资——贡肉,分发给二位道:“一点心意,两位狮爷收好,虽然不比真肉的口感,不过这个营养好,大补!”
闻言,副驾驶的狮爷谨慎地接过去揣了起来。主驾驶的狮爷倒是直接咬了一大口,嚼着嘎嘣脆,见状,副驾驶的狮爷也狐疑地啃了起来。
纪凡潇这么套着热乎,便和打开胃口的两位狮爷闲扯了起来。而他怀里除了贡肉,自然还有些别的。
比如连接薛玉琨作战值班室监听器的微型麦,和炊事班唐丸特制的面粉炸弹。
这玩意能当炸药,饿急了也能直接吃,最适合卧底潜入了。
想到至今心里膈应亚种身份,还没来送送他的唐丸,纪凡潇心里叹了口气,只能告诉自己时间紧任务重,甩了甩头接着吹野风。
等到下车时,纪凡潇已然和两位狮爷打成一片,进狮族宅邸时,主驾驶那位吃人嘴短的狮爷还冲他招手:“小少爷,晚上的全肉宴找我,给你杀头肉质最鲜美的野猪!”
纪凡潇也亲热地应声:“好嘞!”
副驾驶那位狮爷好歹还记得自己的任务,捅了自己没心眼的同伴一胳膊肘:“你当心着点,那可是北域过来的,你刚才搜身有仔细搜着吗!”
同伴舔了舔自己毛发道:“啊?北域怎么了,他不是亚种吗?”
副驾驶恨铁不成钢地道:“眼看就要开打了!”
同伴挠头:“人类和亚种之前一块不是相处挺好的,这次显形弹投下去,全是之前生的娃。我还盼着咱们之后又能一块了呢,你别说,他们做的贡肉还挺好吃。”
副驾驶直摇头,跺脚走了。
同伴直犯嘀咕:“上头要打关咱们小老百姓啥事啊,咱又讨不着好,送命何必跟着跑。”
纪凡潇进门的时候,躺在虎皮垫上昧狂正精细地用削皮刀在给一具尸体去皮,满地都是零部件和内容物。
那浓烈的血腥味儿叫他直皱眉,然而他很清楚在南麓这种做派会产生什么后果。
昧狂处理完,叫下属将尸体拖过后厨,用指甲擦了擦血迹斑斑的刮人皮刀,塞进抽屉里。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一把人骨匕首,头也不抬地道:“来了?坐。”
纪凡潇坐下,看见开放式房间的荒原风布置与破烂似的满屋子亚种周边相得益彰。
昧狂清理干净自己爪子里的碎屑和凝固后的黑色血迹道:“叫你来呢,主要是想问问,你还认不认纪兰刀这个娘?”
纪凡潇正欲答话,就被昧狂一爪子在空中晃了晃,制止道:“阉兽的官话我不要听,告诉我,知道启明屠杀和你娘的死之后,你还是要留在北域,和肖烨一起反抗自己的同胞吗?”
纪凡潇的眼神一一扫过昧狂房间里的陈设,这些曾经被人类虐杀、现在被亚种虐杀的动物们。
他平静地道:“敢问族长,这些都是你的同胞们吗?”
昧狂大剌剌地道:“当然不,这些低端的无法元石化的家畜,只配做我们的口粮。”
纪凡潇笑了:“那么族长和人类又有何不同?”
昧狂弹掉爪子上的脏东西,吹一口气:“那又如何?人类屠杀动物,亚种反抗。我们屠杀动物,同样也会接受它们来日的报复。这很公平。”
纪凡潇摇了摇头:“不该是这样的。”
昧狂叹口气:“我早该知道,你和你那个脑壳坏了的娘一样,不值得信任。下去吧,纪家老太太的人都要打进院子里了,生怕问你两句话就会被我吃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