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镜中的场景天翻地覆。
青梧书院的杏花又开了,粉白的花瓣簌簌落在沈砚之肩头。
他正低头整理书卷,忽闻一阵若有若无的甜香萦绕鼻间,抬眼望去,只见杏树枝头斜倚着个身着月白襦裙的少女。
少女赤足悬空,晃悠的脚尖轻点,惊落几瓣杏花。她笑眼弯弯,眼尾一抹红痕如胭脂晕染,娇嗔道:“书生,你整日埋头书卷,也不赏这满园春色?”
沈砚之愣在原地,手中书卷险些掉落。少女轻盈跃下,赤足踩过满地花瓣。
“我叫阿蘅,就住在附近。”她眨着灵动的眼眸,“见你每日在此读书,心生好奇,特来瞧瞧。”
这是她第一百零三次布局,却仍觉得人类慌乱时耳尖泛起的红晕有趣——尤其是当他结结巴巴询问芳名,喉结在苍白皮肤下滚动的模样。
此后每个晨昏都成了精密的剧本。阿蘅算准沈砚之晨读的时间,将沾着露水的野蔷薇别在鬓边;午后便托腮听他讲《牡丹亭》,适时用指尖蘸茶在石桌上画并蒂莲。
她刻意避开书院众人,只在无人的角门与他相见,每次离开时都会遗落半枚绣着杏花的帕子。
一日,沈砚之的同窗陈生撞见阿蘅,打趣道:“沈兄何时结识的佳人?也不介绍介绍。”
阿蘅羞涩一笑,躲在沈砚之身后,轻声道:“民女阿蘅,见过公子。”她举止温婉,言语得体,陈生见无异样,只当是哪家闺秀。
夜深人静,阿蘅依偎在沈砚之怀中,听他讲述幼时趣事。沈砚之的手指不经意间触到她的肌肤,冰凉如雪。
阿蘅察觉他的疑惑,忙解释道:“自幼体弱,常年畏寒,让你担心了。”说着,往沈砚之怀中又靠了靠。沈砚之心疼地将她抱紧,未再多问。
人类的体温透过单薄衣料传来,她忽然想起五十年前那个猎户,临终前也是这样将她搂在怀里,说要带她去看雪。
时光流转,沈砚之和阿蘅的感情愈发深厚。阿蘅知晓沈砚之每日的作息,总是在恰当的时候出现,避开众人耳目。
她会在沈砚之苦读时,悄悄送来一盏香茗;会在他心情烦闷时,带他去山间赏景散心。
深秋的雨来得猝不及防。阿蘅扯松发髻,将海棠花狠狠按进泥浆,跌跌撞撞冲进书院时,泪水早已在眼眶里打转。“他们要把我嫁给城西富商!”
她扑进沈砚之怀中,指甲掐进他后背的瞬间,看见他眼底腾起的滔天怒意。
真好,她想,人类的愤怒总比柔情更炽热。
逃亡路上,阿蘅故意引着沈砚之踏入布满荆棘的山道。碎石划破他的鞋底,鲜血滴在枯叶上宛如红梅绽放。
当山涧的冷风呼啸而过,她死死箍住他的脖颈,听着越来越微弱的心跳声,突然觉得这具凡人之躯轻得像片即将凋零的花瓣。
“砚哥哥,疼吗?”她替他擦拭脸上血污,后颈的妖纹随着花咒的生效泛起幽光。
冬至那日,沈砚之在井边枯坐了整夜。他怀中的杏花早已干枯,却还固执地保持着绽放的姿态。
人们发现他时,他嘴角还挂着笑,仿佛仍在听阿蘅说“再念一遍《长干行》。”而在百里外的忘忧谷,阿蘅躺在铺满花瓣的玉榻上,额间的妖纹吞吐着红光。
她捻起一缕泛着墨香的魂魄,那是沈砚之用生命写下的情诗,如今成了助她突破天劫的药引。
阿蘅将魂魄融入灵力,窗外突然狂风大作,千万片花瓣在结界中翻涌成血色漩涡。
她望着镜中愈发明艳的容颜,想起沈砚之教她写"沈"字时,笔尖颤抖的温度。
那些在月下共读的时光,那些山盟海誓的夜晚,不过是她修行路上又一朵转瞬即逝的花,而她早已忘了真心的滋味。
“不过是又一个蠢货。”阿蘅对着铜镜冷笑,却发现镜中倒影开始扭曲。
猩红妖纹如藤蔓般爬过镜面,画面突然天翻地覆——她看见自己赤足站在杏树下,而沈砚之正伸手接住她化作的花瓣。
这场景如此熟悉,却又透着诡异的陌生,直到她看见镜中自己眼底闪过的惊慌,才惊觉这竟是她三百年前第一次化形时的记忆。
窗外的血色漩涡突然静止,万千花瓣悬停在空中。阿蘅望着镜中那个手足无措的少女,想起第一次尝到人类真心时的战栗。
那时她还不懂算计,不懂用花咒操控人心,只知道蜷缩在书生怀里听他念诗,以为那些温暖的字句能永远将妖性封印。
“原来连我自己,都快忘了真相。”阿蘅抬手触碰镜面,镜中少女的指尖与她重合。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第一个为她而死的书生,想起被同门剜去妖丹的剧痛,想起每一次用真心换取修为时的撕裂感。
原来在漫长的岁月里,她早已分不清哪个是精心编织的骗局,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结界外传来山崩地裂的轰鸣,阿蘅知道新的猎物正在靠近。
她最后看了眼镜中定格的画面,将散落的花瓣重新聚成妖丹。
当月光再次照亮她明艳的容颜时,无人看见她眼角滑落的露珠,那是人类永远无法理解的,妖的眼泪。
故事落幕,祝竟遥几人终于可以动弹。
“这是什么意思?”时水苏不解的问道。
“这铜镜只是想让我们看戏?”蒋引玉也问道。
“静观其变。”祝竟遥心知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待到铜镜又是一阵白光闪过时。
江南的梅雨淅淅沥沥下了半月,"醉月居"的屋檐垂着水帘,将林暮之的身影映得支离破碎。
他坐在柜台后,骨节分明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檀木牌位,“亡妻阿宁之灵位”几个字被香灰染得发黑,倒像是浸了血。
十年前那个春日,桃花开得极盛。阿宁将绣着并蒂莲的香囊塞进他掌心,鬓边斜簪的新桃映得人面桃花相映红:“不过旬月便归,莫要忘了给我留坛最甜的梅子酒。”
她转身时,月白裙裾扫过门槛,惊起满地落英。林暮之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眼角挤出两滴清泪,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用袖口狠狠擦去泪痕,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冷笑。
当夜,他便在城西破庙设下圈套。当阿宁惊慌失措地撞进埋伏时,林暮之看着山贼手中的利刃刺穿她单薄的胸膛,听着她微弱的求救声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他蹲下身,掰开阿宁紧攥的手,取出那半块鸳鸯玉佩——那是成亲时他亲手摔碎的残玉。
“娘子莫怪,你不过是我向上攀爬的绊脚石罢了。”他将砒霜混着泥土填入她口中,指甲缝里嵌满腐肉,却对着惨白的脸轻声呢喃。
第三日清晨,林暮之红着眼眶在酒馆门前哭喊:“阿宁!你到底去了何处!”
街坊邻居闻声赶来,只见他蓬头垢面,衣襟沾满泥泞,手中还死死攥着阿宁留下的香囊。
“前日晨起还好好的,说回娘家省亲,这一走便没了音讯......只在城外找到了这枚香囊。”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捶胸顿足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落下泪来。
从那以后,林暮之的深情便成了江南巷陌的佳话。每日天还未亮,他便会在供桌前摆上两副碗筷,温好一碗桂花酿。
蒸汽袅袅升起时,他常常对着虚空喃喃自语:“阿宁,这是你最爱喝的,快些回来尝尝。”待酒凉了,他又会重新温上,如此反复,日日不辍。
寒来暑往,酒馆的梁柱爬满青苔,门前的石狮子也被风雨蚀去棱角。
林暮之的鬓角添了白发,可他的痴情却愈发令人动容。
每逢桃花盛开的时节,他便会采下最新鲜的花朵,供在阿宁的牌位前。花瓣凋零时,他又会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收集起来,装在阿宁留下的香囊里。
“林掌柜真是个长情的人啊。”邻人们常常这样感叹,“他那妻子死在山匪手里十年,还念念不忘。"
林暮之总是红着眼圈,低头擦拭着酒坛,坛身被他磨得发亮,倒映着他眼底算计的光。
背地里,他却与城中富商的女儿打得火热,只等时机成熟,便可攀附上高枝。
这年冬夜,大雪纷飞,整个世界都被皑皑白雪覆盖。
林暮之像往常一样,将灯笼挂在门口,望着那白茫茫的街道,心中盘算着与富商女儿的婚事。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佝偻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扑进酒馆。
“暮...暮之...”沙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与思念。林暮之手中的酒坛"啪"地坠地,碎片溅起的酒水混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眼前的女子,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记忆中那般明亮,只是多了几分看透世事的悲凉。
原来,当年阿宁并没有死在山贼的刀下。她拼死逃脱,却被卖到偏远山村,受尽折磨。
这些年,她日夜盼望着能回到林暮之身边,终于在十年后的今夜,拖着残破的身躯,循着记忆中的酒香,跌跌撞撞地回来了。
林暮之强装镇定,冲上前紧紧抱住阿宁,声音颤抖地说:“你终于回来了,这些年你受苦了......”他的手却在背后紧紧握着藏在衣袖里的匕首,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阿宁靠在他的怀里,没有察觉到丈夫眼中的杀意,她满是感动地诉说着这些年的遭遇,泪水打湿了林暮之的衣襟。
酒馆里的烛火忽明忽暗,林暮之看着阿宁脸上的伤痕,心中杀意更浓。他轻抚着阿宁的头发,温柔地说:“累了吧,去里屋歇着,我给你准备热水。”
待阿宁转身的瞬间,他举起匕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就在这时,酒馆的门突然被狂风撞开,雪花卷着寒意扑面而来。
林暮之的手僵在半空,只见阿宁的身影渐渐透明,化作万千桃花消散在风雪中。
他踉跄着后退,撞倒了供桌,阿宁的牌位摔在地上,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血字——“杀人者,林暮之。”
风雪呼啸,灯笼在狂风中剧烈摇晃,最终熄灭。
林暮之瘫坐在地上,望着空荡荡的酒馆,终于明白,这十年来,他以为骗过了所有人,却终究逃不过自己内心的拷问。
而阿宁,或许从来都知道真相,这一切,不过是她留给负心人的一场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