骥尘没料到她忽然有此一问,一时间错愕,脑中骤然空白。时光像是被谁施了法术,凝固了片刻。回过神来,他刚要作答,却被晨歌一把捂住嘴。
月光下,晨歌目光闪动,轻声道:“你先别回答,听我说。今夜是我在玄冥宫的最后一夜,我原求阿惠酿了一坛助仙家双修的药酒来骗你喝,后来想了想,又觉得若骗了你,你即便同意了也是没什么意思。两个人双修,总要坦诚相待才好。”
她说到这里站起来,退了几步走到书房门外的庭院中央,一手捏了一个诀,另一手长袖挥舞,一时间光华大盛,一只凤凰羽若流金,瑞气盈身,冉冉升到半空。
仙家最忌讳被人看了真身,此刻虽夜深人静,青石苑中并无他人,但也难保有人没睡正好抬头一看,望见此处的光辉。骥尘吓了一跳,一纵身跟了出去,双臂一挥在两人身周设了个隐身结界,气急道:“你做什么?不怕被人看见?”
晨歌微微笑了笑道:“骥尘师兄,你觉得我明艳动人,我很开心,但既要坦诚相待,黑灯瞎火的,也不好骗你。”说着她金翅微动,指了指自己的耳根和脖子:“你看这里,还有这里,小时候顽皮,和九尾狐族的小狐狸打架,被咬了两口,留了两道长长的疤痕。”说罢她又抬起右翅说道:“还有这里,我右翅的下面,小时候灵力不济,修炼时不小心被自己的灵火灼伤,损伤了一大片羽毛。”
仙家忌讳现真身,唯一的例外大约是双修之时。炽焰族又最是执着,讲究一生一世一双鸟,比翼双飞,至死不渝,若不是夫妻双修,大部分族人怕是宁死也不愿被别人看见真身。如今晨歌便如此坦坦荡荡地将真身展露在他面前,还露出几道疤痕给他看,他心情激荡,不禁伸出手去,手指拂过她翅膀上的伤痕,心里想,若是晨歌早一点入玄冥宫,若是有他在,断不会让她不小心被灵力灼伤,更不会让她被什么九尾狐族的小崽子欺负。
晨歌见骥尘的目光流连在她那几道伤疤上,委屈道:“和我那几个天仙般的姐姐相比,我着实不好看,也有些笨,只望你不要嫌弃……”说罢她停了停,复又抬眼问道:“现在你看清楚了我的样子,我再问一遍:骥尘师兄,我心悦与你,想同你双修,你可愿意?”
一切皆要怪那药酒的功效强大,让人无半点遮掩的余地。骥尘此刻心中充满怜惜,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方才一时情急,隐身结界做得甚小,如今一人一凤四目相对,鼻息可闻。偏这时候不知为何,四周热浪滚滚而来,玄冥宫的夜晚从未如此燥热过。
他的手指拂过她翅膀上的灼伤,又拂过她耳边的疤痕,最后停留在她的脖子上。此时他脑子一热,也捏了个诀化出真身,说道:“族长只道我灵力强大是因为天赋异禀,其实不然。若是我从小就灵力强,怎会被族人欺负?我如今灵力大涨,不过是因为得神君指点,又修炼得比别人更刻苦而已。”
两只炽焰凤凰金翅相交,挤在狭小的结界里。骥尘比晨歌高一头,颜色却不如晨歌鲜亮。炽焰族身上最璀璨夺目的莫过于那五根光芒流转的尾羽,晨歌的尾羽便宛若彩霞堆叠般光华四射,而骥尘的身后却只有三根。晨歌以前只是听说骥尘幼年之事,还未觉得如何,如今看到他残缺的尾羽,心中微痛,不禁低头不忍再看。骥尘却伸翅抬起她的脑袋,目光微动地问道:“现在你也看清楚了我的样子,可还愿意?”
可还愿意什么?有一刻晨歌并未听懂,幸好话未问出口便会过意来,连忙小鸟啄米般频频点头,怕他变卦,跳起来一把抱住骥尘的脖子道:“愿意!愿意!自是十万分愿意!”
长夜未央,玄冥宫中万籁俱寂,也无人看得见青石苑上空的隐身结界,只有几个晚睡的仙童奇怪,为何玄冥宫那夜热浪滚滚,忽地如夏日般暑气蒸腾。旁人看不见的隐身结界里,两只凤凰金羽交缠,璇舞缱绻,那华光如霓虹流霞,令当空明月也为之失色。
第二日早起,霞光散去,玄冥宫中恢复了往日的清明。这一日也是来朝拜恭贺天帝出关的大部分部族离开九重天的日子。南天门聚集了几路人马依依惜别,其中便有死对头炽焰族诸人和东海龙王一行。
炽焰族长在南天门前恰巧遇见龙王,自然不能放过阴阳怪气的机会,行一礼,假装亲热地道:“龙王老弟,你看着怎的脸色不大好。可是神君安排的地下厢房不够阴湿凉爽,这几日未曾睡好?”
龙王脸上一黑,回道:“哪里,神君安排的住处自然是极好的。”说罢往龙王身后一看,笑道:“呦吼,这位仙娥……看着甚是面熟,可是曾在玄冥宫中当差?”
跟在炽焰族长身后,背着包袱的便是晨歌。炽焰族长答道:“正是小女。”
龙王故作惊奇:“果真如此!我听说炽焰老弟正有意给女儿招婿,这……怎么要离开玄冥宫了吗?”
炽焰族长有意招玄冥宫里的骥尘为婿,也算得上天界许多人皆听说过的八卦。此话一出,炽焰族长的脸上也是一黑,正想再找一话茬阴阳回去,却见远处一片祥云急速飞来,端坐其上的正是骥尘。
骥尘此时前来,必是神君派来送行的。只见他跃下祥云,朝诸人一揖道:“神君差我来与诸位道别,愿诸位一路顺风。”众人回礼,骥尘又道:“神君另有任命书一封,托我转交给东海龙王。”说罢掏出书信念道:“今以北疆军务日亟,需得骁勇智略之士,以镇抚一方,乃擢龙王五子浩清为参将,隶属昊霆将军麾下,即日起统领兵马,操练戍卒,谨肃军纪,谋守北疆。浩清素秉忠诚,兼有干济之能,屡建功勋,众所共仰,特此授认,以资众望。”
东海龙王一听大喜。原本他东海一族屡次在天庭的仙班座次上败给炽焰族,此次朝贺又吃了哑巴亏,正自郁郁,不曾想儿子浩清不知何时得了神君的青眼。昊霆将军统领的军队虽几千年来都戍守北疆,条件是差了点,但可是神君嫡系,军中屡有能人被擢升至高位。他炽焰族有个骥尘,灵力高强,可让那炽焰老凤凰得意坏了。只是骥尘灵力再强也不过是个玄冥宫的大总管而已,他家浩清这可是要在神君正规军中任职,将来当个偏将,副统领,甚至统领,那都是指日可待之事。想到这里,他顿觉扬眉吐气,这几日在九重天上所受窝囊气瞬间便一扫而空,心想多亏自己次次去玄冥宫都带着浩清,用凡人的话讲,那就是无时不刻替儿子在神君面前刷存在感,浩清果然被神君相中,还被神君夸得天花乱坠,啧啧,当真是佩服自己的深谋远虑。
此时浩清心中其实颇为沮丧。军中职务固然前程远大,只是将来千年怕是要驻守北疆,吃糠咽菜,再也回不了东海,也不能上九重天这花花世界来吃喝享乐,玄冥宫里的美貌小仙娥更恐怕是见不着了。但他深知父亲殷切期望,也只好恭敬接过任命书道:“多谢神君,浩清必不负神君厚望。”
东海龙王一行欢天喜地地走了,炽焰族长此刻却颇为窝火,正想将骥尘拉到一边打听一二,不想骥尘道:“神君还有几句话让我转告晨歌仙子。”
晨歌如今也算是师出玄冥宫,临走时神君交代几句,也是自然。骥尘将晨歌带到一边,挥手设了个隔音结界,却也不提什么神君的交代,只低头问道:“你,果真要走?”
晨歌抬头奇道:“自是真的。我昨夜便说了,今日要随炽焰族回梧桐谷,难道是骗你的不成?”
骥尘一时间无语。炽焰族长的打算,他从头到尾都心知肚明,也打定了主意必不会让他得逞。不曾料……如今阿惠酿制的药酒药力已过,昨夜许多事便显得不可思议。昨夜说得出口的话,今日便难以启齿。
晨歌等了片刻,见骥尘不语,神色一黯道:“我知你并非倾慕于我,昨夜,不过一时情动可怜我罢了。我虽心悦与你,亦知强扭的瓜不甜,留在玄冥宫却也没什么意思。我答应了父亲同你双修一次,好生只小凤凰出来。如今任务已成,自当离开。”
“答应你父亲双修一次?任务已成?”骥尘只觉胸口一沉,心想果不其然,语带嘲讽地说道:“那若是你生不出小凤凰来呢?你知道,这种事……一次两次也未必奏效。”
这句话在他心里想时并不是这个意思,说出口却忽然就变了味道。他暗自汗颜,幸好晨歌似乎并未注意。
晨歌心想的是旁的事。昨夜她偷偷戴了阿惠做的能让仙家怀胎生子的珠子,心里自觉得有几分把握,但又不好同骥尘直说,只是低头道:“我可只答应父亲双修一次,生不出来那便是天命,父亲也不能再逼我来拉拢你,只能帮我另行择婿了吧……”
她其实并不想择婿,更想自由自在地生活,若是她有小凤凰,父亲必不会再为了拉拢谁而逼她嫁人,那她便可以带着小凤凰快快活活地过日子。这是她一早做好的打算,只是看见骥尘突然阴沉的脸色,又忽然会过意来,心里生出一线希望,抬头雀跃地问:“骥尘师兄,莫不是你想好人做到底,再多修炼几次?”
骥尘面色僵硬地答道:“我并无此意。”
晨歌黯然,心想果然是自己想多了,转念勉强堆起笑容道:“骥尘师兄,你放心,父亲只想要一只灵力强大的小凤凰来继承他的衣钵。我虽不是父亲得宠的女儿,好歹也是族里的公主。昨夜……实乃我强求来的,没想过要你如何。我自会过得很好,也会好好抚养小凤凰,会督促他勤加修炼,让他将来如你一般灵力高强……若你不愿,将来也实不必再与我们相见。”
这是她在玄冥宫这几年一直想同骥尘商量的话,如今终于一口气说完,只觉得心愿已了,再无遗憾。此时时辰已不早,炽焰族一行还在远处等她,她便朝骥尘郑重地行了个大礼道:“此一别与骥尘师兄天高水远,怕是不复再见。唯愿君所想皆成,百福齐臻。”
说罢她转头出了结界,与炽焰族人汇合。父亲见她回来,皱眉道:“神君交代你何事?骥尘怎的还神神秘秘的,做了个隔音结界生怕我们听见?”
她笑了笑答道:“也没什么事。神君嘱咐我勤加修炼,叫骥尘师兄教授我几句玄冥宫修炼的秘诀,自然不好叫外人听见。”
此时南天门上祥云坏绕,彩霞齐飞。一行人走出少许,她回头望去,却见骥尘竟然还站在原地。她怕自己又多自作多情,赶紧回头不敢多看。在玄冥宫中住了多年,眼看就要离开,她心中万般不舍,几乎要落下泪来,但又怕被父亲看见,只好躲到一边去低头赶路。又行了少许,她忍不住再回首,这次却发现骥尘已不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