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时片刻不离手地抱着木盒舆图,昼思夜想、千等万盼,计划出行的日子终于到了。
江南按他的要求给他备了马车,除了阿翠、阿木、雨若、矜雪,还额外配了五个体格好的粗使杂役相伴,因婆婆有了年纪不便远行,照看狭海城世子的重任就转落在了阿翠肩上。
一时间可以指挥好多个子高大、身材魁伟的男人,又全权负责世子此次外出“夏游”的所有事项,身材娇小的阿翠高昂着头、颇为得意。本就精力十足、好胜心极强的她,越临近出行越是一刻也安歇不住,总要来回查点车辆、马匹、带的换洗衣服、路上便于保存携带解闷解馋的食物、各样日用器皿等等。
“只要看着他无事就行了,如果世子回来少了一根毫毛,我拿你是问。”见阿翠过于兴奋,走路都直蹦高,江南冷不丁出语施压。
阿翠恭敬一伏身,应承后转身做了个暗暗啐地的表情跑走了,心下不忿——
哼,还有脸说呢,他只要离了你,哪儿都好好的!
临行的当日,小豆子才发现此事,百般哀求星时带着他同去,奈何江南不许,小豆子就抱着他大哥的腿哭了个撕心裂肺,哭到浑身止不住地一抽一抽地倒气。江南想直接把小豆子从星时身上生拽下来,可小豆子早已哭得面色全红,尾巴也不藏了,双手双脚三条茶色间白的尾巴并用死缠着星时左腿不放。星时见江南气得双瞳变为金色似要用强,一时竟下意识地立刻半跪抱住了小豆子,护着孩子的头。
小豆子见星时心软,更是抱上星时上身嚎啕,哭得身上都发热,声音之大震得周围鸟兽散,震得星时都有点儿耳鸣。
本来放星时去沛山山谷一事,江南就已经是勉力而为、颇不痛快,现见星时紧抱着小豆子,更是气得脸色煞白,袖子下的双手死命攥拳,但仍平静对着星时道:“我不可能放他跟你去。沛山、小豆子,你选一个!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星时一听这话,环顾四周,见三辆马车已整装待发,心下也着急,忙轻抚几下小豆子的后脑勺,柔声道:“小豆子乖,听江南哥哥的话,在家里等我。等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新玩具、好吃的,好吗?”
“我不要好吃的!我不要新玩具!我要跟你出去玩!我要自由、自由——啊!”小豆子闭着眼睛哭嚎,双手死死环住星时脖子,挤出大片大片的眼泪。
“诶,”江南无奈暗叹一声,对星时道,“你放手。”
星时抬头,看江南怒气已退了些,便颤巍地放了手,小豆子立时惶恐整个人都吊在了星时身上。
只见江南对着小豆子伸手,双眸中金光闪烁,小豆子哭声急止,四肢像是松了线的木偶般放了星时,垂着头转身慢慢往回走,被江南接在了怀里,再不吭一声。
江南单身环着小豆子,一手从身上掏出一封信递给了星时,“不该说的别说。我们也没有试过去找她。这信是婆婆写的,如果不管用,你就回来,不要硬闯。”
“嗯。”星时心中感激江南放行,将信双手接了妥善放到胸前收好,转身登上了马车。
“星时。”江南又出声。
恍惚间这还是江南第一次唤自己名字,星时忙从马车中探出头来。
“我不希望你去。”江南又罕见地露出笑容,只是这让他的脸看上去苦涩异常,“你会……死的。而且是很快。”
星时闻言不禁哑然,面色变得难看起来,皱眉低头一阵思索,而后如下定决心般抬头道:“……留在这里,我也会死。”
“江南……谢谢你。”
待星时钻回马车,一行小队即刻出发。马车才驶出了不到一百米,星时便听见后方传来小孩子开了阀门般大哭大闹的声音。
“大哥————!我恨你——!为什么要丢下我!呜呜呜呜!你这样对小豆子,会遭报应的!!”
“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再也不是我好大哥了!呜呜呜——!”
听哭喊声渐渐远去又断断续续,似乎旁边还有温柔的人声正耐心在哄。
本是终于盼到了出发去找苏莫的日子,马车车轮开始滚动的那一刹那,星时的心激动得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同样的场景,他这几日已经反反复复地梦见多次,就盼其成真!可现下,当他真的如愿,因着小豆子那饱含绝望情绪的哭泣,星时的心又揪了起来、七上八下、久久不能安宁,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一旁的小火看见星时低头、眼神闪烁摇晃,脸上尽是自责内疚之色,遂出声安慰道:“他是喜欢你,才不想离开你。小孩子心性,有啥事儿睡一觉就忘了,这点倒像你。你别挂心。”
“嗯。”星时点点头,心下暗想一定要路上多搜罗些新鲜玩意儿回来带回去给小豆子补偿,也困惑苏莫每次是怎么脱身的,思索一番便暗悔自己不应选在上午出发,也应该学苏莫,在深夜或者天未亮时偷偷溜掉。
一时马蹄分外急,然而,三辆马车的行程并不顺利。
最初是星时自己,每遇到了陌生市集,为了弥补内心不安,就主动去搜罗些新鲜玩具,陆陆续续竟买了半车;再是阿木看错了图跑错了路,虽然他说了无数遍这地图的标记点也变了,不能全赖他;后又是遇上了几场急阵雨,道路泥泞实在难行,急得星时恨不得用水法开路却被小火以不要引人注目、招惹麻烦为由强行按下。各种不顺不一而足,然而最耽误时间的,竟是阿翠——
原来车上备的果干蜜饯点心皆是闲暇的零嘴,阿翠一再要求夜晚必须住店,凡住店她必亲自采购当地最新鲜食材亲手给星时烹饪餐食,一次做好第二天一行人一天三顿的饭并用食盒保存好,才能再出发。
就是这找合适住店、采买食材找鲜鱼和烹饪的过程格外费时。
时刻对照地图参照物,在发现两个整天只走完了全程的五分之一后,星时终是忍不住急得和阿翠发起脾气来:“阿翠,我求求你!不要每天都现做饭了!咱们抓紧赶路吧!我即使半个月不吃东西都不成问题!”
“世子你急什么?”阿翠此时手上正拿着菜刀处理鱼,动作十分麻利,“你不是想去沛山看募兵大选吗?听说这事儿得持续两三个月呢,好饭不怕晚,高低误不了你的!”
“不……不要。阿翠!拜托你!我真的,急!咱们随便在路上买点儿吃食垫垫肚子忍……一忍……也是可以的!婆婆说过这路程其实三天就够了!”
阿翠听了,咔得一声剁掉了鱼头,目光灼灼回瞪,气势之足怔得星时一抖。
“婆婆和我说了,您不就是仰慕寻将军想见他一面吗?”阿翠道,“晚去几天,他能飞了不成?就算天塌下来,也要好好吃饭!”
“不仅是吃饭,大家还要每天沐浴休息!”
“四五天不吃东西……饿脱了相,一行人浑身臭哄哄地去见寻将军,”星时敏感地留意到当阿翠说出将军别称时,竟罕见露出些少女的羞涩,既而愤慨道,“您能拉得下这个脸,我们可不行!”
星时本还想开口讨价,却被小火一把拉住手臂、又捂上了口,憋得星时眉毛乱跳一阵,终是脚一跺地,闪回客栈自己屋里找了个角落蜷着身子,忍了。
小火见星时于暗处怀抱木盒一脸委屈、山根处缩成了核桃纹儿,不禁又笑道:“你宽宽心,最不济就是晚七天。阿翠姑娘说得也对,你得拿出最好的状态去见她啊。大家都以为你只是出来夏游,当然悠闲,速度自然冲不起来。”
“他们好多人估计和小豆子一样,平时都出不了丹橘府;又有女眷,本来身子也弱。你就替大家想想,别‘急行军’了。”
远方边境大帐,渺尘拿了文书递放在苏莫书案前,问道:“明天沛山募兵,今年咱们也好多人到了年纪上书致仕了,您去吗?”
“不去,麻烦。你带几个人去吧,随便挑几个就行。”
渺尘察觉苏莫自查出刺杀一事后情绪一直低迷,便执意想让她去散散心,遂笑道:“我等凡夫俗子,哪比得上将军巨眼英雄。反正现下这边也无急事,您就当是去检查山谷那套机关也行啊,都四五年没修了。”
苏莫后仰在交椅上闭目沉思,半晌答道:“好。一起玩儿去。再带几个人。”
恍恍惚惚,明明心中分外焦灼却要表面上风轻云淡,狠下心来耐了五六日,星时累得都要形神分离、全身虚脱了。
及至马车接近了沛山山谷,眼见着四周草木多了起来,景色愈发苍翠欲滴,星时的心才又亮了起来。同车的阿翠见星时呆望着马车窗外,眼睛直勾勾地前奔,好笑得催阿木驾快些,别一会儿世子的魂儿再跟丢了。
颠簸疾驰一路,终是到了标定的山谷入口处,星时下了车竟膝盖一软向前扑去,众人没有预料,他就自己跌到了地上。
“不是吧,又来?!这荒郊野外,上哪儿给你找拐杖?”小火嗔怪。
星时低头看地,自己也是着急,努力想站起身来,可双腿又不听使唤地发抖,“……怎么……”
“星时!男人见女人得‘硬’起来,不能软啊!”小火强忍笑意,扬声怒骂。
阿翠眼疾手快,麻溜地奔到最后一辆马车上,一阵翻找,再跑回来时,手上竟真多了一副拐杖,笑道:“你要想要轮椅,我也备了!”
星时抬头望去,一脸感激之色压过了羞赧,忙伸手接了杖,用两腋支着,站了起来。
一行人到了沛山山谷口,竟是一险峻峡谷,唯见谷中清幽,山口越往里越窄,谷底有小溪潺潺,刀削般乌黑的石壁上青苔满生,石壁顶端生着松柏怪树苍老遒劲,谷中白雾弥漫一眼望不到头,且有清凉之风吸入,一时寒意逼人。
星时耳灵,隐隐听得山谷里有机关运作之声。
山谷旁边有一不起眼的木屋,一老者见有人前来,遂急急跑来,只见他头戴斗笠,一身灰衣发旧,脚上穿着麻绳编的草鞋,花白胡须,颤声道:“来人……可……可是前来应……应选的?”
见这老者身形憔悴,骨瘦如柴,吐字不清,小火不禁皱紧眉头。
“不是!”星时忙答,拄拐快了几步,问道:“老人家,您是守卫军的人吗?我是……寻将军亲眷。有急事要面见将军,烦请您引路。这是我的传信。”
星时双手奉上,那老人伸出黝黑皱纹密布的手,接了信颤巍打开。星时并不知信中内容,但见那老者看得认真,心中也是打鼓,不停默念千万放行。
可谁知,那老者看了一阵,竟又将信翻倒过来,眯眼而看,故作为难道:“小公子,我年岁大了,这字实在有些……看不清!也不太认得!纵是看清了,也难辨真伪!”
星时脸色瞬变。
“不过,您……您若是想见寻将军,他却是在的!只是必得经过这峡谷,才……才行!”
小火闻言直扑进去,不多时又慌乱而回,急声道:“星时,这里面有法阵,怪异得很!这不是寻常山谷!”
“只有这一条路吗?”星时蹙眉问道。
“只有这一条!”老者答得斩钉截铁。
“那我直接进去就行吗?”星时又问。
“不不不,等一下,”老者跑回小木屋,腿脚甚灵活,回来时带了一沓纸一笔一印泥,朗声道,“你们几个,凡想进这山谷的都得先签‘生死契’!声明应选纯属自愿,如……有伤亡,我军概……概不负责!”
小火一双杏眼挣得老大,急声道:“星时不可!咱们回吧,江南不是说过,不要硬闯吗?”
“哈哈哈哈,”老者见星时面色有异,身后的几个壮汉也面面相觑,放声大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无论你们是男是女,是瘸是孬,一人闯,还是多人一起,都可以!咱们来者不拒!”
小火直把星时往后拉,厉声道:“这老头、这山谷怪得很!还是想办法派鸽子传信,把你‘老婆’叫出来吧,不要以身犯险!”
星时却闻丝不动,死杵原地,半晌,他出声道:“敢问您,这机关……是‘寻将军’的手笔吗?”
“哟,小公子来头不小、不容小觑啊。”老者并不知星时从何看出,略微抬头,花白如枯草的眉毛下露出一点精光。
“好,我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