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朱漆大门半敞着,门环上缠绕着几条褪色红绸,在夜风中无声飘荡。师妹刚踏上台阶,就听见里面传来低压的吟诵声,那声音不像人能发出的,倒像是千百只虫子在同时振翅。
“等等。”南流景突然扣住他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石昧顺着他的视线从门缝望进去,祠堂正中的天井中摆放着一具黑漆棺材,棺盖上刻满了符文,凹槽处填充着朱砂。蓝衣女人跪在棺材前,她手臂不自然地扭曲着,袖口不断滴落鲜血血,在地上汇成水洼。
“……以血为引,以魂为祭……”女人每念一句,棺材就轻微震动一下,“今日就要你们血债血偿!”
石昧视线上移,瞳孔骤然收缩,差点惊叫出声。
祠堂四壁挂满了蚕茧般的灰白色囊袋,每个都有成人大小,规律鼓动。借着供桌上长明灯,他分明看见最近的那个囊袋里隐约浮现出人脸轮廓。
“是人茧蛊。”南流景贴在他耳边低语,呼吸烫得吓人,“她在用人养本命蛊。”
说话间,女人声音停了下来,只见女人站起身,祠堂里的烛火忽明忽暗,她的影子被拉长成扭曲的形状,枯瘦的手指划过棺木上的符文凹槽,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暗红的沟壑里蜿蜒成河。
“快了,就快了……”女人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今夜过后,你们都要给我妹妹陪葬!”
女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呕出一口带着虫卵的黑血。她盯着地上的黑血,反而仰面大笑,染血的指甲狠狠抓向自己心口:“不够?那就用我的血!”
“砰!”
祠堂大门被剑气劈开,木屑纷飞中,南流景长剑泛着寒光直指女人咽喉。石昧紧随其后,铜钱剑上的朱砂声无风自动,在黑暗中划出赤色轨迹。
“住、住手吧。”石昧的声音有些发颤,“反噬,会死。”
女人缓缓转身,仅剩的左眼里翻涌着滔天恨意。她嘴角扯出一个狰狞的笑:“你们懂什么?”她重重拍向棺木,鲜血符文忽然亮起妖异的蓝光,“清河村的人都该死!”
南流景剑锋一转,斩断几根袭来的蛊丝:“以命换命,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区别?”女人突然癫狂大笑,笑声中夹杂着哽咽,“他们哪里赔过性命!我妹妹,那年她跟我说想去看看外面世界……”她的指甲深深抠进棺木,指节泛白。
石昧的剑尖微微垂下。长明灯火光忽闪,照亮女人脸上交错的泪痕。
“她考上了省会的大学,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她说,每个月都要给我写信。”女人的声音变得轻柔,像是陷入遥远的回忆,“她说学校里的玉兰花开了,说食堂的饭好奇怪。”女人左眼里泛起水光,“最后一封信里说,等放暑假要带我去看大海。”
“后来呢?”石昧同样放轻了声音。
“后来?”女人的表情骤然扭曲,“后来我在山沟里找到了她的尸骨!他们用铁链锁着她,像牲口一样!她到死都没有闭眼!”
祠堂突然剧烈震动,悬挂在房梁上的虫茧纷纷裂开缝隙。女人却仿佛感觉不到反噬的痛苦,只是痴痴望着虚空:“可是,那孩子长得真像她啊,笑起来也有个小酒窝。”
女人眼中的温柔还未散去,就被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打断。
“哥!石昧!”南屿踉跄着冲进祠堂,他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右手死死按着左肩的伤口,“村民……全都发狂了,正朝这边……”
还未说完,房梁上悬挂的虫茧同时碎裂,石昧抬头望去,只见那些灰白的茧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龟裂,露出里面蠕动着的黑影。
南流景一把拽过石昧,长剑横扫出一道金色弧光。最先破茧而出的几只蛊虫被剑气斩落,掉在地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南流景乘胜追击,挥剑斩裂剩下的蛊虫,流下一地黑水。
女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眼眶中不断涌出黑色血痕,她原本清秀的面容迅速干瘪下去,皮肤下仿佛有无数虫子在蠕动。
“是你们!都是你们的错!”她声音再次嘶哑难辨,指甲暴长,直取南流景咽喉。
石昧用剑及时格挡,剑身与利爪相撞迸出火星,女人却像感觉不到疼痛,另一只手直接抓向他的面门。南流景的长剑从侧面刺来,贯穿她手腕,黑血喷溅而出。
“她已经被反噬了!”南屿忍痛抛出驱蛊药粉,在空中形成一道屏障,“小心她的血!”
女人癫狂大笑,用血手直接拍向棺木,鲜血符文亮起刺目红光,整个祠堂剧烈震动,无数蛊虫从地缝中涌出,如潮水般向三人扑来。
“结阵!”南流景厉喝,金色符箓脱手而出,石昧默契地退到他身侧,铜钱剑在地上划出赤色结界。两人背靠背站立,剑锋所指之处,蛊虫纷纷化为灰烬。
南屿也没闲着,虽然左肩手上,就用右手灵活结印,少年咬破指尖,在虚空画出繁复的符文。
金光炸裂的瞬间,南流景抓住机会,长剑直指她心口。
就在剑锋即将刺入的刹那,石昧突然发现女人眼神恢复了清明,停下了动作,眼睛望着祠堂角落处的阴影。
他脱口而出:“等等!”
南流景的剑堪堪停在女人身前。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一个扎着小辫的小女孩瑟瑟发抖缩在角落,满脸泪痕。
“妹妹……”女人嘶哑地唤道,暴起的青筋渐渐平复,眼中是无尽的眷恋,“妹妹别怕,姐姐来了……”
话音未落,她突然喷出一口黑血,身体迅速干枯风化,最后只剩下一件褪色的蓝布衫。
“哥,他们来了!”南屿一把将小女孩抱起,肩头包扎的布条渗出血迹。
南流景抹了把脸,长剑在晨光中泛起寒光:“护好孩子,保护好自己。”他转头看向石昧,染血的手指轻轻拂过对方脸颊,“能战吗?”
石昧的铜钱剑已几近破裂,却仍稳稳握在手中。他抬头看向南流景,坚定点头。
“砰!“
大门被彻底撞开,双目赤红的村民如潮水般涌入,天灵盖上趴着的蛊虫闪着黑光,最前排的几人嘴角挂着黑血,显然已经彻底被蛊毒控制了神志。
石昧旋身避过挥来的镰刀,铜钱剑精准避开对方致命部位,努力不伤及对方性命。然而被蛊虫控制后,所有人就像失去了痛觉,只停顿了片刻,又立刻扑上来撕咬。
南流景在人群中穿梭,每次出手都只攻击关节处,尽量避开要害,不管这个村子究竟有什么龌龊隐情,他都没有立场审判他们。
但奈何村民实在太多,很快就有几个突破防线,朝角落里的小女孩扑去。
“南屿!”石昧见势不妙,想冲过去,却被几个彪形大汉拦住了去路,一时不察,铁锹重重砸在他背上,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喉间涌上腥甜。
千钧一发之际,南屿将小女孩护在身后,手中药粉扬出一片白雾,冲在最前方的村民立时倒地,但后面的又在补上缺口。南屿的袖口已经被撕烂,露出渗血的手臂。
“引他们去后院!”南流景高喊,边打边退,来到石昧身边,石昧会意,与南流景打起了配合。
不知过了多久,晨光逐渐刺破云层,阳光射入山谷。南流景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石昧更是不住喘息,一夜的鏖战让他体力已经接近透支,左侧身体已经开始出现麻木的症状,腰间被刻意隐瞒的伤口在毒素的侵蚀下开始腐烂。
“石昧!”南流景转身替他挡下一记重击,锋利的刃口划过南流景手臂,鲜血顿时染红袖口,但他恍若未觉,只是将石昧往怀中一揽,“还能撑住吗?”
石昧的视线已经模糊,却仍旧点了点头。他看见南屿抱着小女孩已经退到祠堂后门,他不能退。刀具的寒光在眼前晃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就在两人即将力竭时,天际突然传来清越的铃声。
吕临缓缓走来,脸色惨白如纸,显然已是强弩之末,手中法诀却掐得极稳。
“流金火铃,掷之有声,闻乎太极,光振千里,故彻万里,流光焕烂,交错八冲,满空虚之中。”
破晓时分,惊雷炸响,赤色流光划破苍穹,铃声化作万千流火坠落,火星落在村民身上,瞬间燃起熊熊烈火。村民纷纷倒地翻滚,散发出焦臭味,蛊虫被火焰从七窍中引出,又在火光中化为灰烬。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吕临站在原地,身形摇晃了几下,直直栽倒在地。
“师兄!”石昧踉跄着想去接人,一时重心不稳,两人重重摔在地上。
“石昧!“南屿抱着小女孩踉跄跑来,小女孩紧紧抓着衣服前襟,眼中蓄满了惊恐。
石昧想将师兄抬起,却发现自己早已脱力,双手正在不停颤抖。
这时,一只手从他背后伸出,紧紧握住将他握住。
…………
“吕道长!石道长!你们还活着吗?”破晓晨光中,老陈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村口,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潮红。
“听到请回答!“老陈嘶哑的呼喊声穿透薄雾。
祠堂外,南流景闻声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纸,默念口诀,符纸在他指尖自燃,化作一只蝴蝶,轻盈地朝声源处飞去。
当警察跟着蝴蝶赶到祠堂时,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眼前的画面:满地都是昏迷不醒的村民,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诡异的烧伤痕迹,年轻警察忍不住干呕起来,老陈也忍不住浑身发颤。
“这、这是……?”老陈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只能看向石昧等人。
这时,一直躲在南屿怀中的小女孩怯生生抬起头:“后山有个大山洞。”她声音细弱,“阿兰把阿姨们都藏在那里,说一切结束后会有人带她们回家。”
带队的老刑警立刻下令:“一队留守,二队跟我去后山!注意警戒!”
搜查队很快在密林深处找到了那个隐蔽的山洞,洞口被藤蔓巧妙地遮挡着,当警察拨开障碍物时,二十多名衣衫褴褛的女人像受惊的幼兽蜷缩在角落,脚踝上带着铁链留下的血痕,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新旧不一的瘀伤,触目惊心。
“别怕,我们是来救你们的。”女警蹲下身,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哽咽。
之后的一切都很顺利,只是随后赶到的医护人员准备将受害者带下山时,一个莫约二十五六岁的女人突然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她的手布满了伤痕,却将信保护得完好无损。
“这、这是阿兰姐留、留下的。”女人的话断断续续,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她说、说如果警察来了,就、就把这个交给他们。”
信上的字迹清秀工整:“你好,那个孩子是我妹妹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肉,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们给她一个机会,让她能平安长大,去看看她母亲没来得及见到的世界。”
石昧接过信纸时,发现墨迹有些晕开,像是被水打湿过。他忽然想起蓝衣女人临死前望向小女孩的眼神,那里面盛着的不是愤怒或恨意,而是深不见底的眷恋和不舍。
三日后,县公安局。
石昧站在走廊窗前,透过玻璃,看向楼下大院,小女孩被女警牵着手走向一辆灰色面包车,车身上喷涂有“蓝天福利院”的字样。她突然仰头看向警局大楼。石昧下意识望窗边靠去。
“手续办好了?”
南流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石昧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西服外套搭在臂弯,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缠着绷带的小臂。
“嗯。”石昧再度回到窗边,院子里已经不见小女孩的身影,灰色面包车正驶离警局。
“她的档案会单独加密。”南流景站到石昧身侧,“如果你担心她,等案子彻底结束,南家可以……”
“她、她知道吗?”石昧打断了他的话,“阿兰,家人。”
“可能不知道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
南流景的话让石昧想起刚刚在审讯室听到的录音。
阿兰三年前就已经找到了妹妹的尸体。
警察在阿兰的遗物中找到一部手机,里面只有一段电话录音,告知她妹妹死在了清河村。录音时间是三年前,阿兰用三年时间来为妹妹报仇。如果不是他们,她可能已经成功了。
石昧不知道阿兰算不算坏人,如果说她报复清河村的方法太过残忍,可是她又在三年里陆续救下了许多和她妹妹一样遭遇的女人。石昧想起阿兰消失前,最后看向小女孩的那个眼神。
早在三年前,她得知妹妹死讯的那一刻,她也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具装满仇恨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