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
杨文帆眼睛直勾勾盯着丁知乐,丁知乐耳朵烧得滚烫,咳嗽一声战术性后退:“诶,我说到哪儿了?”
杨文帆看她一眼,微微摇头:“不知道。”
“爱说到哪儿到哪儿吧,你来找我干什么?”丁知乐的白地板上有薯片碎,必然是周溪昨晚偷吃漏的,丁知乐用脚踢踢,将其踩到脚下。
“没别的,过来坐坐。”杨文帆不见半点紧张,还拿过书桌上的笔来转。
与他的镇定相比,丁知乐像个滑稽的小丑,一会儿抬起头,一会儿又把头埋进地面,差点就把“我很慌”写到脸上了:“坐就坐呗,我房间的空气清新,没有烟味没有小孩的吵闹声,是最适合玩手机的好地方。”
“有酒味。”杨文帆补充,声音正直得不得了。
丁知乐上牙磨下牙,硬挤出一个不像笑的笑:“不说不会死,酒味可以忽略的。”
杨文帆眼睛里有繁星闪烁:“你平时喝酒很多吗?”
“酒”这个字单独出现没有危害,与杨文帆一起出现时会产生化学效果,烟花一般炸开,吵得丁知乐耳朵安静不下来。
脑子很乱,吃的食物太杂,胃部也扰得心脏不安宁,丁知乐忍住不适感:“我不喝酒。”
这话题仿佛走向了死胡同,找不到出口也就罢了,探险的当事人心态也崩了个底朝天,好在杨文帆及时止损:“嗯,勉强信信。”
“什么叫勉强信信?”丁知乐的不满溢于言表。
杨文帆一锤定音:“你同意的时候信,你不同意的时候不信。”
说话的技巧在此刻得到最大发挥,丁知乐那张脸像极了晴雨表,悲伤与快乐只在一线间,这会儿咧开的嘴就要收不住。
“周叔切了西瓜和蜜瓜,你吃不吃?”杨文帆征求丁知乐意见。
丁知乐现在听不得与周有才相关的一切,周有才令她不舒服,周有才令她心堵:“不吃。”
杨文帆不知道这对父女心结解开多少,没劝丁知乐,更没提周有才是如何慌乱,如何想向丁知乐表露歉意,只平静地看着她:“随你。”
“你怎么这么老好人?”丁知乐不满意杨文帆的态度,更不满意他帮着周有才说话。
杨文帆不理解:“你想说什么?”
“你不觉得老周假惺惺吗?”丁知乐只提周有才,对葛欢避而不谈。
杨文帆没犹豫:“为什么要觉得?”
“因为他就是假惺惺啊。”
杨文帆能感觉到丁知乐周身的不畅快,但这次他不准备安慰她,只是平静地注视她,像注视一泓清泉:“不觉得。”
丁知乐被他惹毛,嗖地一声站起,心口的火焰噼里啪啦地燃着:“你真不了解他还是为他开脱?杨文帆,你就不能有点反抗意识和自我意识?”
变瘦形象上会美观,但变瘦后带来的并发症着实可观,情绪起伏特别大时丁知乐能感觉到胸腔震动,空气的流通不畅憋得她难受,像被坚石挤压:“你对这个世界仁慈,可他们不仁慈,如果一直委屈仍然一无所获,为什么不能有情绪?”
为什么不呢?
前段时间周有才同事办寿宴,话题的中心本来在八十八岁仍健步如飞的小老太身上,不知哪个欠揍的提起周溪,绕呀绕又绕到杨文帆身上。
多管闲事的人不会盯着别人家的优点长处,只会抓着缺点不放,一说周会计家的男娃好出息,二说周会计的大女儿也不差,三说还是大女儿好使,大女儿是亲生的。
“那野小子好几年没回来了,供他吃穿,供他读书的,到最后呢,一场空。”
“老周一年都休不了两天,一家人哪里旅游过,可怜溪溪和念念了。”
“别人的孩子养不熟,再用心再费力都不行,有能力又如何,他舍得真金白银给咱们使吗,唉……”
好巧不巧,丁知乐去洗手间的途中正好听到这桌大伯大叔大姨的议论,有两个唾沫横飞的大叔还朝丁知乐嘿嘿笑,其中之一还想和她说话,好在被另一个拉住了,丁知乐仿佛能听清他们的心声。
“你听听,我说的对不对?”
丁知乐当时的眼睛镶了刀子,寒光闪闪,意欲剁掉胡言乱语的舌头,她双手叉腰,喷火般喋喋不休:“你谁啊,你认识杨文帆吗,你知道他一年回家几趟,知道他给我们带过什么,如何待我们吗?”
说人坏话本该理亏的,但丁知乐是小辈,没有长辈让小辈的道理,长辈怎么能不被尊重呢,长辈的气势又抬起了:“丫头,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余地,你现在是上大学了,是成年人了,但你知道世界几分,知道人心什么样吗?”
“叔叔教你几个道理,别随便信人,人心永远比你想得险恶,不是流一管血的家人再亲能亲到哪里去。”
看热闹的大妈连忙添嘴:“唉,这傻孩子被人三瓜两枣唬住了,顶尖大学的高材生动动手指头就能赚大钱,给你们的都是人家看不上的。”
“是呀,是呀”,有人附和,“亲哥哥打断骨头连着筋,这种哥哥都是面子功夫。”
这些人丁知乐从小就认识,他们看着丁凯莉周有才结婚,看着丁知乐出生,又看着丁凯莉周有才离婚,老周家的事怎么能瞒过他们眼睛,他们是正义的捍卫者,有一千个一百万个道理。
丁知乐说一句,他们怼一句,再伶牙俐齿的姑娘也抵不过一群人的攻击,说着说着丁知乐就要恼了,快要和那群叔叔伯伯大姨大婶对骂起来,脏话卡在嗓子眼,硬生生被葛欢和周溪前后夹击稳住局面。
出了酒店门,丁知乐就哭了,哭得眼睛疼嘴巴疼。
她想不通人的戾气为什么如此重,只知大概就能断定一个人的本性,两句话就能评价人的过去,预判人的未来,她实在没有这样的能力,这样果断地将恶意添到不熟悉的人身上。
但眼泪和委屈着实无用,正义吵不过邪恶时,人们反而会变本加厉扭曲事实。
杨文帆说:“如果外界能影响你,那说明你所认定的事也没有那么重要。”
“我怎么做有什么样的态度,是我的事,我管不了他们,他们也不会影响我。难听的话那么多,样样都装进心里,是装不下的。”
丁知乐不明白,丁知乐要反驳:“你凭什么那么大度,原谅这个原谅那个,永远好脾气永远看得开,你这样搞得我像个小丑。”
杨文帆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心下一软,弯腰替她拭去泪水:“丁念念怎么能是小丑,丁念念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孩。”
这种哄小孩的话已然哄不住丁知乐,她将脑袋扭过去:“你说这些没有用,解决不了任何事,还要被扣烂好人名头。”
“扣就扣呗,不在意它,就不存在。”
杨文帆身子往前倾,指头顶给丁知乐看:“你来看看,有没有帽子?”
丁知乐往后弹开,心里的怒气没有散去,闷在里面不上不下,一股酸意泛开,刺激得要淹没她:“杨文帆,我究竟认不认识真正的你,真正的你也没有一点情绪吗?”
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怀疑过往对杨文帆的了解,同时又忐忑这些年他心境的变化,他们的距离近,可心理的距离如此遥远,她不要一个没表情的玩偶,更不要只会僵尸笑的机器人。
但现实不是她不要,而是别人没奢想过。
“你为什么一定要了解我呢?”他停顿,“人有猎奇心理正常,但没有必要去了解……你这样是……”
“是怎么样?”丁知乐突然笑了,“是窥探别人隐私,是为人不耻的恶劣行径,对吗?”
“我在你心里是个卑劣的人,不值得提,更不值得深交。我娇气,蛮横,大脑空空,常把没道理的话挂嘴边,做事出格又无厘头,就连想了解一个人也是被猎奇心理驱使。”
“这样的人,太不堪了,对不对?”
“这样的人什么都不配,这样的人就应该被遗弃在角落,无视她像无视一只阿猫阿狗,不对,小猫小狗还……”
“够了。”杨文帆听不下去了。
“我还没说完,丁知乐配什么,丁知乐亲爹都讨厌她,情绪不稳定,说话不好听,意志力时有时无,脾气还倔得像一头牛,她比不过周溪一点,她就活该不被喜欢。”
杨文帆站起身:“够了,别再说了。”
“丁知乐没有一点优点,她不配的……”
“你何必自我诋毁?”
丁知乐笑着笑着就哭了,像做了一场血淋淋的梦:“没有啊,我陈述事实,这样的丁知乐就是最真实的她。”
“刀捅向自己并不会涨自己气势,只会灭自己威风。”杨文帆拿纸巾的手悬在丁知乐面前,她感受到,微微仰头与他对视,目光交汇不过两秒,便被她扭头避开。
“我是什么样的人,与你成长为什么样的人无关,这是两个课题。在我心中,丁念念足够好,她不需要被不了解她的人定义,她有她自己的性格,她有独属于她的人生。”
“没有人完美,缺点是人身上的特质,像胎记一样,如果喜欢那就绽放属于它的美,如果不喜欢那就丢掉它。”
杨文帆家里有一整柜书籍,涉及范围广泛,有心理学、哲学、历史、科技等多个大类,他待书如宝,书本少有磨损折叠,但看到兴奋处,会用圆珠笔写下见解。从前年少时,他便有这习惯,多年过去仍旧如此。
“念念,你能分清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吗?”
他终于问出了藏在心房深处的问题,但心情没有变轻松,反而越发厚重。
丁知乐眼中被恐惧笼罩,像落陷到看不清尽头的无底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