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逾襄自觉抱歉，轻声说：“不好意思，刚才一时间忘记了这件事，不是故意的。”然后他问李翊：“特别疼吗？”

“还行……”

李翊缓了一下，终于从那阵剧烈的痛感中调节出来，只是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声音也很虚弱，他看了一眼贺逾襄，说：“没关系，你去睡觉吧。”

然后他补充了一句：“走的时候，顺便帮我关一下灯吧。”

“晚上，要是你身上疼的话……”

贺逾襄欲言又止，他其实更希望能留下来照顾李翊。不是私心，而是他真的担心李翊的身体，担心他夜间突发什么情况，自己不能一时间照顾到。

占据他内心中的，对李翊最多的感情，不是别的，是亏欠。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李翊说：“手机在床头柜上。”

贺逾襄“嗯”了一声，拿过床尾被李翊折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展开盖在他身上，又拿起床头柜上的空调遥控器帮他调了一个适宜的温度，这才帮他关掉房间的灯。他太清楚李翊的性格，也不知道他刚刚的话是不是在打发自己。走之前还是不太放心地叮嘱了一句：“有事的话一定不要自己硬扛，记得打电话。”

李翊没有回复。

贺逾襄也并不是一定要听到一个准确的答案，他太了解李翊，知道李翊的性子就是这样的。他帮李翊虚掩上房间的门，上了二楼。

二楼其实比想象中的要干净，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整洁。贺逾襄进了客房，也不觉得里面有多大灰尘。地面看起来很干净，没有什么太大问题，他找了块抹布把床头柜擦了一下，又简单擦一下床垫。然后他打开客房的衣柜，里面是垫放好的床单和被子，味道很清香。

贺逾襄没干过家务，在家里铺床这种事情基本上都是阿姨在干，他从来没有铺过床。他看着那张床单，不知道床单四角的那四条白色绑带是要抬起床垫扣在床垫四角上的，以便来固定床单。他不太娴熟地找好四个角，潦草地铺开在床上，把四个角拉了拉，床单两边多余的部分分别塞在了床头与床垫以及床尾与床垫之间的床沿里。

对于他来说，能睡就行。

贺逾襄虽然一身少爷脾性，但对这些确实不太讲究，他坐在床上，点开微信置顶，没有任何新信息。于是他点开对方的头像，看见是一只狸花猫，看起来很小，正乖顺得眯起眼昂起脑袋，看起来很舒服很享受。它的脑袋上覆着一只手，在照片里只能看得见几根手指，但单凭那几根修长漂亮的手指贺逾襄都能辨认出来是李翊的。贺逾襄从来没有见过这只小猫，也不知道李翊有养过猫。不过可能也不一定是他养的，在猫咖或者救助站里见到甚至是流浪猫都有可能的。

他想了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可能是李翊的朋友的。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李翊是没有朋友的。

这些年来，李翊看起来好像还是和以前一样仍然是独来独往。除了实在必要他不会出门，更不会与别人建立任何一个稍微亲密一点的社交关系。这就和他的成长经历有很大的关系，因为从小到大他几乎都是给别人欺负着长大的，这就让他形成了一种很强的自我保护意识，不会轻易地和任何一个人接近。

除了贺逾襄。

贺逾襄回忆起他们的学生时代，想起李翊好像是有几次主动找过他的，但他都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学生时代喜欢他的人太多，李翊只是其中一个，所以他当时也没有太把李翊放心上。但他记得比较清楚的一次，是李翊在某一次中午放学后过来找他，声音十分轻：“请问，我可不可以请你吃个饭？”

那时他的样子看起来要多小心翼翼有多小心翼翼，要多卑微有多卑微。

贺逾襄那时心觉得有些好笑，心想什么李翊请他吃，李翊的钱可不就是他们贺家给的吗。但那份好笑不是嘲笑，也不是贬低，就是单纯觉得这句话傻得可爱。可他平时中午吃饭都是贺家的厨师做好给他送过来的。因为他当时又挑又讲究，觉得学校的饭菜太难吃，实在是吃不惯学校的饭菜。贺振良很宠他，看不得自己宝贝儿子受一丁点苦，于是就派人每天中午过来给他送饭。

“不用了。”

贺逾襄记得自己当时是这么谢绝的：“谢谢你的邀请，有人给我送饭。”

然后他记得李翊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小声说了句“好吧”就准备离开，离开时还傻傻地和他说了句“打扰到你了，再见”。

接着贺逾襄再见到他时就是在食堂，贺逾襄看见他坐在食堂的最角落里，一边看着单词书，一边吃着整个食堂里最便宜的饭菜。周围不少有目光投在李翊身上，窃窃私语声不断。

贺逾襄难免听到这些话语声，心里不是很愉快。他拎着饭盒走到李翊的位置前，假装偶遇：“好巧，又见面了，一起吃饭吗？”

李翊应该是想说“不了”，但后来看到贺逾襄假装要走，又别别扭扭地叫住他：“那个……还是一起吃吧。”

贺逾襄于是在他的对面坐下来，觉得他吃得实在寒酸，也不知道这样的饭菜他怎么吃得下。于是贺逾襄打开饭盒，把饭盒里的饭菜分一些给他，李翊当时看起来真的很紧张，手足无措地说“不用了”，但终于在贺逾襄以吃不下的名义接受了。然后不自在般地眨了两下眼，长睫毛扑了两下，就开始低下头乖乖吃饭。一直到吃饭结束，全程就没有再抬起头看贺逾襄的脸。

回忆起这些，贺逾襄的心里不是特别好受，那顿自己邀请的饭对于李翊来说应该不是惊喜吧，而是让他全程神经都在紧张，生怕他自己出了一点错，在自己面前表现得有一点不好。

李翊没发几条朋友圈，更新频率很慢，几乎是好几个月更新一次，但更新的内容也全部都是一些琐事或者一点牢骚。贺逾襄没用几分钟就读完了他的三年，然后他收起手机，站了起身。

归根结底，还是不放心。

他走到楼下，重新推开李翊房间的门。李翊没有睡着，贺逾襄走过去时他温声问：“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

贺逾襄语气同样温柔：“顺便来看一下你有没有事。”他帮李翊翻了一下身，怕他长期保持一个动作身体不太舒服。贺逾襄让他侧躺着，又给他背后塞了一个枕头，说：“你怎么没睡？”

“我今天晚上，在想一件事。”

李翊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问：“我想起三年前，猜测你当时是不是真的很恨我，恨到至于往我身上捅刀子。”

贺逾襄没有说话。

“我那时真的怪你，当时我也真的很恨你。我恨你那样意气用事，为什么做事情之前不能查明真相，非要认为自己的判断就是正确的。”李翊有些认真地说：“贺逾襄，三年前你把那把刀插进我背部的时候，真的很疼，我从警的那三年，肩膀给啤酒瓶砸过，骨头被人打断过，脑袋给重物砸过，但是都没有这么疼。”

“但是后来我想了一下，我不怪你了，真的。”李翊说：“因为如果我是你，我可能也会像你一样这么做的。贺振良对你真的很好，他真的很疼你，我一直都这么认为。我记得我那时给他领养的时候第一次去你家时看到整个客厅里满墙都是你的照片，记载了你从婴儿时期到少年时期。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一生中可以保留的照片是可以有这么多的，原来真的有人可以被这么在乎着。”

“我记得你那时只因为随口说了一句自己对台球感兴趣，贺振良就给你在家里做了一个台球厅。你说感觉乐器挺有意思的，最近想玩一下乐器，贺振良就把几百万的钢琴往家里搬。你说吃不惯学校的饭菜，贺振良就会派人给你送你想吃的饭菜。贺逾襄，你真的很幸福，你是在爱里长大的小孩。”

李翊的手被贺逾襄的手握着，语调温柔，笑起来却让人有点难过：“我今天看你在厨房洗碗的时候，还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他问：“贺逾襄，你四岁的时候，会和我一样要自己要生火做饭吗？那时我还没有厨房的台子高，我搬了张板凳，自己站在板凳上给自己做饭。可我哪里会做呢，做的食物简直不能吃。我记得当时自己是端菜的时候吗？好像没有端稳，刚做出来的菜撒了我一身，我被烫得大哭，但整个家里却没有人听到，因为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自己边哭着边走到浴室里，自己把衣服脱下来，用凉水冲自己烫伤的地方，万幸后来这里没有留疤。”李翊的笑容有点苦楚：“那种疼痛，你体会不到的。”

贺逾襄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别说是四岁，他就是二十四岁都没有下过厨，上回他给李翊煲粥还是头一次。

李翊接着道：“所以我想，如果我是你，也像你一样有着这么美满的家庭，我也会和你一样会往我身上捅刀子的。刚受伤的那会，我确实接受不了自己变成了一个残疾人的事实。我今天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当时的情绪太暴躁，可能总是伤害到了你，但是请你不用自责你弄伤了我。”

他说：“贺逾襄，我接受了。”

“如果你怪我、恨我都是应该的。你应该恨我的。”李翊像是自言自语似的，把自己所有的心里话讲完，总算是感觉心里好受了一些。

但贺逾襄不好受，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握在手里，正在被慢慢地掰碎，他把握着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轻声说：“李翊，可是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恨你。”

语气里藏的都是悔恨、愧疚与委屈。

三年前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之后，每夜看着李翊背部的那条疤痕时，他的悔恨就已经大于所有的怨恨了。

他也早已经不再恨李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