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翊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给他道个歉。他点开了和贺逾襄的聊天框,打算给他发条信息:
李翊:今天早上的事,是我不对。我不应该那么冲动地对你说话,如果有伤害到你的话,我对你表示歉意。
彼时,刚从医院下班的贺逾襄恰好收到这条信,他的情绪向来来得快去得也快,其实从早上到晚上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他早已经冷静下来了,仔细想想也觉得这件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他自己反思了一下觉得李翊说的也没有什么问题,自己确实不应该管那么多,毕竟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也没有好到那种程度,自己早上的那些话反而显得有些唐突。于是他打字回道:
贺逾襄:我也有问题,不用自责。
然后聊天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接着很快弹出一条消息:
李翊:你下班了吗?有没有吃晚饭?
贺逾襄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发什么,但还是决定装一下傻,回道:
贺逾襄:刚下,没吃。有什么事情吗?
李翊盯着这条信息,忍不住轻咬了一下下唇,抬起头看着刚做好的菜,想起他刚刚在自己朋友圈下的那条评论,最终还是决定把草稿发了出去。
李翊:如果不介意的话,你来我家,我请你吃饭吧。
贺逾襄笑了笑,这一次发了一条语音:“那就提前谢谢李先生的款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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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翊把电动轮椅开到浴室里,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用手支撑着把自己转移到他专用来洗澡的椅子上,拿过花洒不算特别容易地给自己洗了个澡,想了想顺便又洗了个头。他每次洗澡都不太容易,一般瘫痪病人到了冬天也不会像他那样洗得那么勤。但禁不住他爱干净,无论天气多冷他每天都会坚持洗澡,除非有时候他生病发烧身上实在没力气,他就会隔一天洗一次。
洗完澡他又给自己导了一次尿,由于神经损伤,导致他对下半身没有什么知觉,更没有办法控制,哪怕是最基本的排泄。相比起以前,其实现在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好了很多。初受伤时他几乎是全天都控制不了,现在经过了三年康复只要不是生病的时候他白天如果不出门基本上已经不用像以前那样成天插着尿管或穿着纸尿裤了,只需要间歇性地给自己导一次尿就可以了。
如果不发生意外的话。
李翊有洁癖,对卫生问题十分注重。刚开始受伤的时候他怎么也不能接受自己的这副身体,总是想着还不如一刀扎在他的心脏上让他直接死了好。失禁是他最难以启齿的事情,可是他也没办法改变。所以无论他接不接受,瘫痪的身体都告诉他只能认命。
只是一直以来他在外人面前都把自己失禁这件事藏得很好,受伤的头两年他出门会穿宽松的裤子,尿袋绑在腿上,被宽大的裤腿罩住,一般人都看不出来。
周围的人没人知道他失禁,除了贺逾襄。
三年前他初受伤时醒来的那两天,性子总是极其暴躁。一来他不想再看见贺逾襄,二来他不能接受自己实打实变成了一个残疾人的事实。他总是莫名其妙地为了一些小事发脾气,但也没人知道他心里面有多痛苦。
他也不止一次地想去寻死。
贺逾襄那时经常发现他在自残,他会掐自己腹部的那道伤口,力度大得甚至硬生生地把那道伤口掐烂,然后那道被捅得极深的伤口就开始流血。贺逾襄去病房看到他时看到的就是他整个腹部和手指都是血的景象。李翊的住院服被一大片红色浸染,而且伤口的那块位置还被掐的血肉模糊,贺逾襄等不了,于是立马去叫急救。好不容易抢救过来之后李翊还是不死心,他试过拨掉自己的制氧机,也试过拔针头,要么就是各种伤害自己的方式,让人根本防不胜防。
但是最后他都活了下来。
因为有贺逾襄。
贺逾襄不是他,不会知道他有多痛苦。李翊从小到大随便任挑一天所受过的委屈都比贺逾襄一生受过的委屈加起来还要多。贺逾襄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委屈,怎么会明白李翊心里有多绝望。
李翊不只一次地吼着让贺逾襄滚,但神经损伤加上情绪由于过于激动又导致他失禁,裤子湿了一大片,他感到难堪而又痛苦,心中不住地想着。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为什么偏偏在贺逾襄面前。
他的尊严在这一刻完全消失殆尽,李翊无法接受,同时由于方才他的情绪太过于激动,李翊还感觉自己呼吸都有些上不来,他喘着气,眼泪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往下掉,泪眼朦胧地看着贺逾襄。贺逾襄站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李翊边掉眼泪边控诉着自己,等到他气稍微消了之后才走过去帮他把弄脏的裤子换掉。然后把他搂在怀里,任由李翊在他的怀里哭,像哄婴儿那样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给他顺着气,问他:
“骂完了我,现在消气了吗?”
但李翊没有看到的是,每一个晚上,守在他床边给他腿部按摩的人是谁,半夜为他翻身时不时就量一下他体温的人是谁。每日每夜,为他身体操劳的人又是谁。他曾以为自己那时是他第一次在贺逾襄面前难堪,却也没曾想过其实早在他昏迷的日子里贺逾襄早就已经看尽他的所有不堪,也都一一接受了。
贺逾襄从不觉得这些有什么。
但他只是恨自己。李翊也同样看不到他有多痛苦。每晚他给李翊背部按摩时,摸着李翊背后那道凸起的疤痕,明明只是轻轻抚摸过,却总感觉手指像是被火燎了一样,烧得他整个手指都疼。他忍不住怨自己,为什么偏偏捅在了这个位置?
然后他又想,不对,应该是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冲动,没有问清事情缘由就捅他一刀。
住在医院的那三个月里,他们彼此都痛苦,他们彼此都委屈。
但是最终都成为了过去式,同样也成为了两个人都最不想回忆起的一段经历。
李翊开着电动轮椅出了浴室,在客厅里拿起吹风筒给自己吹干头发。他不能受凉,不然肯定会感冒,恰巧在他吹完头发的时候听到了一声门铃响,李翊把吹风筒放好,开着电动轮椅过去开门。
贺逾襄就站在门口,见到他时笑了笑:
“来晚了,刚刚去外面给你买了点水果。”
李翊垂下眼,习惯性地想说“不需要你给我买东西”,想了一下还是又把这句话收了回去,改成了:“谢谢你,放在一边吧。”
李翊应该是刚洗完澡,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沐浴露的清香混着李翊自身带有的体香,闻起来让人很愉悦。贺逾襄刚刚和他这么一接近,不免闻到这些香味,以及看到他蓬松柔软的头发下面的那张漂亮脸蛋,还有第一次听到他接受自己的好意。于是心情也十分好,他问:“你吃饭了吗?”
李翊说:“还没有。”
然后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一起吃。”
“一起”这个词在李翊用来就相当微妙,贺逾襄心情大好,笑着说:“好的。”
他特别主动地给李翊拿好碗筷,帮他盛好饭,顺便又给他夹好了菜。好像是他请李翊吃饭而不是李翊请他一样。贺逾襄看着他吃饭,自己也尝了一下李翊做的糖醋排骨,笑着评价了一句:“很好吃。”
李翊不知道该回什么,想了想说:“那你多吃一点吧。”
贺逾襄闻言给他夹菜,轻声说:“你也多吃一点,长点肉。”
“今天……”
李翊抬起头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像是要说什么。忽然道。
“今天。”
贺逾襄笑着接话,帮他把话补全:“今天我就不回去了,就住在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