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接二连三发生,折腾了这么大半天,天色不知不觉暗淡下来,街上行人寥寥。
林海恩顺顺利利去到顾家,循着味道找到了顾砚青的房间,里面却空无一人,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与一本放在枕边的翻得卷页的书籍。
林海恩放下口中的食盒,门边两个值夜的丫鬟哈欠连天,正细声说着小话,林海恩听力好,断断续续的将两人的对话听进了耳朵里。
“……听说这次要关两天。”
“晦气!他又做了什么惹怒了夫人?”
“来来去去还不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也真是的,听夫人的话不就行了?非要折腾。那么多官家的少爷小姐,都好好的坐在车舆里,受万民敬仰。他倒好,半路跳下去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浑身脏兮兮的,回来连鞋子都掉了一只……”
“当初想着,大少爷是老爷唯一的男嗣,若是被他收了做了通房丫头,便是飞上枝头做凤凰……谁知如今竟是……唉,真是倒霉。”
“别提了,谁有我倒霉透顶,不过是错手打碎了个碟子,惹恼了二小姐,就被她打发到这里,听小翠她们说,二小姐整日阴阳怪气的,把气全撒在他们身上。他们气不过,就处处找我麻烦。”
“难怪二小姐她们气不过,国师大人赐下的秘籍,府里的小姐求之不得咧!却被大少爷弃之如敝屣。是我我也气不过!看来张嬷嬷说的没错,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要去给他送水吗?”
“不了吧,上回咱们不是被骂了?”
“可是上上回咱们不送水,大少爷昏倒了,咱们还不是被罚了月钱?”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唉声叹气,只觉得自己左右不是人。
林海恩惊诧,顾砚青做了什么事情,顾夫人要关他两天禁闭?
半路跳下去了?什么意思?莫非是昨天的游行官宦人家里有顾砚青?他从游行的车里跳下去了?
为什么?
……就算如此,人平安找回来,不该感到庆幸吗?怎么还要把人关起来呢?
早上顾砚青身后那老妇人身上散发的恶意,果真不是他的错觉。
顾砚青是他爹唯一的儿子,为什么连伺候的丫鬟都能随意议论、背后唾弃?
听起来,关禁闭这种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顾府……好像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
他原本想着他乡重逢,身为知府的儿子,顾砚青应该过得不错,如今看来,对方却是自顾不暇,受困于人。
还是得自己去接济他。
林海恩一肚子疑问,嗅着空气中顾砚青留下的气味,找到了祠堂。
祠堂没有关门,昏暗的黄色烛光飘飘忽忽的从门中漏出,两个小厮坐在门边的一个耳房里昏昏欲睡,强打精神细声说着一些府里的八卦。
这顾府到处都是人,林海恩却不曾见过他们与顾砚青交流。
虽说古代尊卑有别,但这些人与顾砚青的关系看起来不像主仆,更像是看守……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猫的脚垫走路悄然无声,他顺顺当当地从门缝走了进去。
朱红色的木梁后面是深不见底的幽暗,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风,冷飕飕的。
昏暗的祠堂正中间是一张漆红的八仙桌,上面点着两支蜡烛,随着从敞开的门灌入的冷风摇摇晃晃,映着后面影影倬倬的牌位,层层叠叠泛着冷光,像是一只只阴森森的眼睛在无声窥探。
饶是林海恩这个从小在山野长大的孩子,都感到一种莫名的毛骨悚然,鸡皮疙瘩齐齐起立。
八仙桌前面放着三只蒲团,中间的杵立着一个瘦削的青年,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腰背挺得直直的,宽肩窄腰的身材,即使穿着宽松的长衫也如挺拔的小白杨一样,林海恩在后面静静看了一会儿,顾砚青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倏然回头,警惕喝道:“谁?”
黑暗中,两只发着幽幽青光的眼睛出现了,直直地朝他看过来。
那景象,跟闹鬼也没有什么两样了,顾砚青却松了一口气,挺直的腰背骤然松懈下来,同时嘴里发出驱赶的声音。
顾家的祠堂靠近后院临街的地方,经常有野猫从树上或者墙洞、门缝钻进来偷东西吃。
这些小东西动作灵敏,又警醒,常常刚被人见着就蹿了出去,很多次都平安逃脱,气得府里的张嬷嬷多次扬言要抱一只狗来养,咬死那些小畜生。
顾砚青以为许是什么野猫或者野狗跑了进来。
然而听到了驱赶的声音,黑暗里的小东西眸光闪了闪,却没有逃跑,反而一步步逼近,出现在了烛火映照的范围。
那是一只毛发几乎完美融入黑暗的狸奴,稍退一步就与身后的黑暗合为一体,让人肉眼见不着——棕黑色的皮毛,蟒蛇纹路一样深刻的纹路,下巴到胸口的毛色却是白色的,毛茸茸的四爪并拢着,原本米黄色的爪腕如今越发的雪白,如入冬的初雪,干净、清新。
顾砚青一怔,视线停留在狸奴额头的“M”字纹路上,呼吸倏然变得急促。
半晌,久到林海恩以为对方已经认不出自己的时候,顾砚青开口了,声音略带沙哑:“咪咪?”
林海恩:“……”
是不是全天下的养猫人,都管自己家的猫叫做咪咪?
见他不语,顾砚青踉跄着站了起来,双脚因长时间跪地而僵直,却依然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朝他的方向扑来,脸上咧开大大的笑容:“你是咪咪对不对?我早上果真没有眼花!”
林海恩略微炸毛:你不要过来啊!
已经做好了闪避开的准备,到了近前,顾砚青却及时刹住了车,小心翼翼地蹲下来,笑容朝阳般灿烂:“咪咪!太好了,你还活着!”
林海恩定定看了他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了:“我不叫咪咪——”
顾砚青倒吸一口冷气,万万没想到咪咪竟然会开口说话,眼睛瞪大如铜铃,险些喘不过气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呼……”
林海恩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还以为自己要把人吓晕过去,下意识地前腿抬起,搭在顾砚青身上,扶撑着他免得倒栽在地磕着了头。
靠到近前,却发现对方瘦得可怜,碰到的躯体轻飘飘的,纸片人一样的薄,甚至还从接触的地方听到对方肚子里的阵阵轰鸣声。
他这才发现,恐怕不是顾砚青受惊吓过度,而是他本来就过度饥饿疲累,身体虚弱。
缓了一会儿,顾砚青转头看着自己身侧的狸奴,脸上露出惊奇的笑容来:“咪咪,你是成精了吗?”
林海恩跳回地面,走到距离顾砚青两步远的前方,四爪并拢蹲坐着,尾巴摇了摇,一抬下巴:“嘛!”是的,没错!
顾砚青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咪咪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冷。
“咪咪,你不叫咪咪,那你叫什么名字?”
林海恩:“林海恩——森林的林,大海的海,恩泽天下的恩。”
语调优哉,表情骄傲。
他可不是一般的猫,他是一只有文化的猫。
他妈妈起的名字,寓意又好,叫起来又好听。
顾砚青喃喃:“林海恩,林海恩……”
林海恩问道:“你肚子饿吗?”
顾砚青回过神,振作精神,却是误会了他的意思:“咪咪你肚子饿了吗?”
一边说着,一边碎步挪到八仙桌前,端过来两个碟子。
一碟装着水果,一碟装着馒头。
看了看水果,上面有几个腐烂的黑点,顾砚青又把那个碟子放了回去。
馒头早已冷了,硬邦邦的,边缘还沾着些许飘落的烟灰,每天吃着肉饼的狸花猫自然看不上,顾砚青却当宝贝似的献到他跟前:“咪咪……不,海恩,你吃,这个还没坏,里面加了糖的,吃起来甜津津的。”
林海恩:“……”
这吃的都是什么东西?!!
“你等着!”
说完,转身就跑了出去。
“等等!”顾砚青骤然起身,想要追赶,眼前又是一阵发黑,险些晕了过去。
他已经饿得奄奄一息,连说话都有气无力,如今动作过大,气血跟不上,脑袋顿时一阵阵发晕。
天地在眼前旋转,头重脚轻整个世界在颠倒,就连眼前的牌位都出现了重影,重重叠叠交织在视网膜上不停摇晃,像是一张张张开血盆大口的巨网。
顾砚青只能眼睁睁看着咪咪在烛光摇曳的黑暗里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闭了闭眼睛,等待那阵熟悉的晕眩感离去,重新张开眼睛,死死盯着祠堂的门口。
咪咪身手矫健灵活,若不是愿意等待,他是追不上他的。
“你等着。”
等着。
他会回来的。
没过一会儿,昏暗的门口就出现了一个小身影,一颠一颠的朝顾砚青跑来,四肢摇摇晃晃的,到了近前却发现是错觉,原来前面有一个比他还要圆和大的东西,形状看着,像是一只……食盒?
“喏,给你的,吃吧!”
食盒里面的饭菜虽然已经变冷,不再冒出热气,看起来却依然美味可口,顾燕青却没有狼吞虎咽,他从每个碟子里面夹了几小筷子,放在一个小碗里,吃完小碗的里面的饭菜,就不再进食,坚定的把食盒推开了。
林海恩看了看食盒里的剩饭剩菜,又看了看顾砚青的肚子,最后视线对上他的眼睛,略为不赞同地道:“浪费食物……可耻!”
顾砚青笑了起来,青年脸颊边出现了两个小小的梨涡,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有点傻气,还有点……甜?林海恩一时想不出别的形容词,非要说的话,跟他前世看的日剧里甜美的少女笑起来一种感觉。
到不久之后的日后,林海恩才知道,那叫做宠溺的笑容。可惜现在他并未意识到顾砚青此时幸福得要冒泡的心情,奇怪地看了对方一眼后,他就不再纠结于吃饭的问题上,打了一个哈欠,他开口:“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