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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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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末亥初,徐州城早熄了灯火,唯有云舒客栈门前还亮着灯笼,昏黄光晕在风里晃荡。

赵斐披风挂着雨,里头的云缎袍子也浸了水,沉甸甸贴在脊背。

方靖的屋子窗缝漆黑。

赵斐不禁皱眉。——当然还未归来,与那妖妇在“忙”呢!

他心里闪过一丝莫名怨怼。

但怨从何来,连他自己也难以道清楚。

或许,昆玉能明白?

拐角初,木窗似乎叫风吹开半扇。

那是明桂枝的厢房。

赵斐匆匆前往,每踩一步都无端急切。

一如他想找明桂枝倾诉的心情。

可临到门前,却见门槛缝漏不出一丝光,连炭火的哔剥声都听不着。

更不曾有翻身辗转的窸窣声。

他顿了顿,欲叩门的指尖触到门环,又缩回来。

“怕是睡沉了。”

赵斐心道。

昨日郎中诊脉的话,又在耳畔浮起。

——“这位大人气血两亏,最忌惊扰。”

窗纸透出极淡的熏香,想是燃了安神香。

方才在教坊闻到的鸡血味、脂粉味,都让这香气冲淡几分。

罢了。

方仲安与那妖妇的事,既成事实。

今晚谈,与明早谈,有何差别?

店小二擎着烛台来添灯油。

赵斐摆手止了他。

昆玉难得熟睡,他不想这可有可无的烛火碍眼,扰“他”清梦。

……

锦帐内,明桂枝悠悠转醒。

这半宿她睡不沉,却也起不来。

耳畔一直传来吱吱呀呀的木材碰撞声。

还不时夹杂一把甜得发腻的女声,咿咿哦哦地说着什么。

听又听不真切,偏偏吵得她心烦。

想开口制止,但眼皮仿佛被黏住。

一睁眼,竟见那绿眸美人赤足踩在床板上,一下一下摇着梨木床的立柱。

翡翠镯子撞着木材,泠泠作响。

“赵大人,醒了?”那女子俯身看她,绿眸晃出粼粼幽光,“谁曾想,当朝榜眼……竟是女儿身,比话本子有趣多了。”

明桂枝支着肘子坐起,黛袍领口微敞,露出雪白脖颈。她低头一看,裹胸的布条被扯开些许,揉了揉发晕发胀的额角,一张口,喉咙干得似被火烘过。

她问关倩兮:“你下的什么药?”

“蒙汗药。”

“你要霸王硬上弓,不是该下那种……狼虎药么?”

关倩兮笑意一滞。

“你有不能用那种药的原因……”

明桂枝盯着那片绿色深海,不放过一丝波澜。

“你,有了身孕?”

关倩兮死死盯着她。

案头烛火忽闪,映得她眼尾嫩粉如桃。

忽然,绯色罗裙翻飞,她一下跨坐明桂枝身上,掐住她脖颈。

嫣红的指甲陷进皮肉:“替我赎身,带我走!否则明日全城皆知你是——”

“好。”

明桂枝反扣她手腕,笑意从容。

“什么?”

“莫说赎身,我娶你作正室又何妨?”

“哪有这般好的事?”关倩兮顺势跌坐在鸳鸯枕上,云鬓散开几缕,翡翠钗斜将跌未跌。

明桂枝咧嘴一笑:“当然有条件。”

“什么条件?”关倩兮连忙问。

——有条件,即是能交易。

这买卖之间,最怕的,便是连条件都没得谈。

雨珠砸在房顶瓦片,忽密忽疏,像敲鼓。

“往后,替我挡掉所有的婚事。”

“哦?”

“你演善妒泼妇也好,演痴情烈女也罢,能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好,总之,挡住所有来找我谈亲的人。”

“这有何难?” 关倩兮一笑,绿眸透着琉璃光:“我还怕你让我演忠贞淑女呢!”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忘了说,我不是赵斐。”

“嗯?”

“狐裘是他的,夹层里有他的名帖,我顺手借来用。”

“那你是……?”

“明桂枝。”

“新科状元?” 关倩兮笑得步摇颤颤,她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那,我儿子是状元郎公子了?”

明桂枝为她拢了拢发鬓:“恭喜你,状元夫人。”

关倩兮顿觉脸颊既麻且红。

烛光闪烁,明桂枝捏着床帘穗子转圈,流苏缠上指尖,“对了,我这两天大约要来月事,你教教我……那物什……究竟如何用?”

关倩兮不解:“那你先前……不用那个的么?”

果真京城来的贵人,连月事带也有稀罕玩意。

明桂枝还是用那万能的借口:“我上月伤到后脑勺,忘了许多事……”

关倩兮绿眸幽幽:“真可怜。”

她起身,绯色罗裙扫过案头烛座:“你等下我,我拿来给你示范……”

话未说完,廊下传来春桃的声音,她压低嗓子问:“娘子,可还要换水?”

“换水?” 明桂枝愣了下。

“你知道换水什么意思吗?” 关倩兮狡黠一笑,附她耳边问。

明桂枝一下回神。

窗外劈过道闪电,青紫电光里,她耳尖红得透亮。

“我、我知道。”

“哦?”

“看过几本话本。”

门外,春桃又道:“都换第九次水了……娘子您劝赵大人节制些,莫要伤了您的身子。”

“九次!” 明桂枝惊呼:“什么人能九次……”

关倩兮连忙捂她嘴:“嘘!”

“太假了……” 明桂枝哑然失笑:“再说,这若传了出去,是什么光彩事么?”

关倩兮赌气甩开锦帐,翡翠步摇撞得叮当响:“就是要教那姓倪的知道,我关倩兮找了个何其威猛的郎君!”

说罢,赤足猛踹床柱,雕花木架“吱呀”晃,摇得比漕船桨杆还欢。

她佯装喘气,朝门外高喊:“春桃,去、去换第十盆水!”

……

卯时三刻,麻雀吱喳。

赵斐骤然惊醒,他慌乱掀开被褥,脸色徒然一青。

糟糕……

又废了一套睡衣。

他又梦到“明郎”。

“赵大小姐”的……“明郎”。

梦境余温未散,他青丝披散的幻影还在眼前晃。

“明郎”指尖绕他发梢,吻着他耳垂轻笑:“仲安兄总夸妻子贤淑,偏偏还是着了那妖妇的道……”

绯色襦裙与黛色圆领袍纠缠,比工笔画的并蒂莲还暧昧。

“明郎,你会不会……”他在梦里攥紧昆玉的衣领,“也有变心的一天……”

未尽的话被堵住,“明郎”的气息混着松木香。

窗外传来马儿嘶鸣。

赵斐忽而回神。

原来,昨夜的怨怼与不忿源自于此——他怕昆玉与他二妹成亲后,也学方靖这样变心。

他怕他二妹受委屈。

是了,定是这般。

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

“游丝牵惹桃花片,玉人怎不见……”

晨雾弥漫。

马厩草料堆旁,方靖一边哼着《银绞丝》,一边搬酒埕:“奴的天呀!玉人儿怎把良心变?”

客栈院子里,粗陶坛排成行列,红封条沾湿露水,“绿豆烧”三字还泛潮气。

他拿草绳捆坛口的功夫,瞥见赵斐踩疾步而来。

“昨晚很开心?”

赵斐冷声问他。

方靖捧起一埕酒,拍开泥封深吸酒香:“嗯……”他想起昨晚在窑湾镇酒肆里,与五湖四海的异乡人对酒放歌。

“是有些乐不思蜀。”

“你可知那关氏女是什么人?”赵斐盯着他问。

方靖抱酒坛的手一颤,酒液泼湿前襟:“你也听说那女人的事?”

他撇了撇嘴,“真是离经叛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赵斐眉头轻轻一舒。他替方靖接过酒埕,语气柔了一些:“那你……是逢场作戏?”

方靖愣了愣,继续抚摸那酒埕,舀了半瓢酒咂嘴,“也不算,这滋味确实难忘。”

晨雾渐浓。

赵斐想起梦里的“明郎”,心头的不安又隐隐泛起。

就算情意绵长的朝朝暮暮,也经不起有心人的故意撩拨么?

他叹息,“你有没有想过,你妻子该多伤心!”

方靖擦过嘴角酒痕,陶埕里腾起的雾气糊了眉眼:“她确实不喜我这样……”

说着,缩了缩脖子。

他妻子每次见他喝醉,都要絮絮叨叨好久。

未几,他又笑道:“无妨,这是送给岳父的,她不敢唠叨我。”

“你岳父?”赵斐眉头一皱。

方靖微醺,护着酒坛踉跄后退,半瓢酒泼洒:“这本、本就是为我岳父准备的寿礼呀……”

“寿礼?”

“嗝、他、他老人家就好这口……千叮万嘱、嗝、吩咐我要寻、寻这绿、绿、嗝——”方靖说到一半,噎住了,不停打酒嗝。

赵斐自然明白他说什么。

他老丈人喜欢胡姬,特意命他去寻些绿眼雪肤的女郎……

“既然是给您岳父的,你为何要、要……”这话太荒唐,赵斐说不出口。

“嗝,嗝——” 方靖打了个长长的嗝,喘气道:“我不过、不过替他先尝几口,他不会怪我的。”

“方靖!”赵斐实在听不下去,连名带姓吼他:“你疯了不曾!”

草料堆里,一只麻雀惊得飞起,撞碎屋檐蛛网。

赵斐双手攥拳,青筋在虎口处猛跳。天知道,他有多想一拳打这混人!

终于,他还是拱手。

“多谢方兄一路相护住,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自个回京向方大人复命罢!”

说完,他转身往昆玉屋子去,边走边狠狠道:“我倒想知道,你是否有脸告诉方大人,你如此不堪的所作所为!”

“允书!”方靖抱着酒坛踉跄追了两步,陶埕洒湿衣襟,“我不就尝几口绿豆烧,至于么?”

晨雾漫过门槛。

赵斐猛一推门,手却定在半空。

茶盏歪在案头,铜镜映着空荡荡的床榻,昨日煨的芋头早凉透,掰开的断面凝着灰白色。

“他”不在。

方靖追到廊下,瞅见室内空无一人,猛拍脑门:“糟了,糟了!”

“怎么了?”赵斐心头一悸:“他出什么事了?”

方靖没答他,只回身往往马厩那边走,一边着急道:“糟糕,真糟糕……我害透他了!昆玉他昨天替我去的教坊……”

赵斐一把抓住他肩膀:“教坊?”

“昨日晌午,我想起要去窑湾镇买绿豆烧,”方靖额角渗出汗,“就拜托他昆玉替我去教坊……”

赵斐指尖掐进方靖肩胛骨,“你让他替你......”

“你是不知道,他们说那关氏女正宗妖孽一个,手段花得很!”方靖急得红了脸。

赵斐耳畔嗡鸣如蜂群过境。

那妖妇的手段,他知道!

他怎么不知道?

昨日,那婢女、小厮的窃笑在他脑中炸开——“床架子摇得比战鼓还急”、“换了四盆水”……

方靖长叹息:“昆玉到如今都未回……没了,没了……恐怕连骨头都不剩了……”

赵斐心口仿佛扎进把生锈的篾刀。

每呼吸一次,就往深处拧半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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