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
云舒客栈的厢房里,炭火烧得通红,青烟袅袅绕梁。
明桂枝倚坐窗边榻上。
黛色绸袍衬得她脸色更白,手臂纱布渗出猩红。
赵斐立在案前,缁色直裰被雨气浸得发沉。
他指尖叩了叩舆图:“方靖,你去各处茶楼,还有教坊。”
方靖正嚼着半块胡饼,含糊应声:“放心,说书稿、银子都备好了,包管让那些说书人得令,把徐霁民捧成包青天再世!”
“这教坊离县镇尚有四、五里路,与那几处茶楼都不顺路……”明桂枝支起身,杏眼微弯,“我去吧,闲着也是骨头痛。”
“歇着。”赵斐眼皮也不抬。
方靖咽下饼渣:“我看可以,教坊离县镇远,但离这客栈倒是近些,假如昆玉只去这一处……”
“不成。”赵斐打断他,目光扫过明桂枝的手伤,“昆玉,你留下休息。”
明桂枝摇头苦笑:“嘿,谁叫咱是病患呢。”
纱窗外雨丝斜挂,炭盆火渐暗。
赵斐解下玄色狐裘,披在明桂枝肩上。领口还带着他的檀木香。
“你知道自己是病患,还穿得这样单薄?”
明桂枝伸手要卸,指节虚虚碰到他手,赶忙缩回:“我、我有手炉......”
赵斐却用那狐裘裹她更严实。
“病患,你记得喝药。”
他抓过案头的油纸伞,“唰”地撑开,“还有,我命厨子晌午炖红枣羹,记得起床吃。”
方靖嘀咕:“红枣羹啊,甜腻腻的,不好消化……”
“聒噪。”
赵斐抬脚迈过门槛,缁色身影没入雨帘。
……
细雨绵绵,春寒骤冷。
徐州县衙后堂,砖地泛着光。
炭盆里烧着几块半死不活的炭,烟比火旺。
赵斐撩袍落座,郑益忠搓着圆手迎上来,官服被肚皮顶得浑圆,活像只胖鹌鹑。
“徐知府上月辟谣假蝗灾,当真是雷厉风行。”赵斐以盏盖拂去浮茶,“听说山东各县粮价纹丝未动,到底是封疆大吏,英明果断。”
“徐大人嘛......咳,确实是有些雷霆手段……”他一拍大腿,肉团似的脸挤出笑,“可要说这明察秋毫的本事,还得是赵大人您!若非您心细如尘,发现沿海白银泛滥,又岂会点醒徐大人,有不法之徒籍着假蝗灾以银换粮?依下官说,赵大人您才真真是诸葛转世、包公再临!”
“为民请命,分内之事,”赵斐不接他的奉承,“郑大人有心,不如多抄几份徐知府的《辟蝗檄文》贴城门,免得百姓受奸商蒙蔽。”
说罢,慢条斯理轻啜一口茶。
郑益忠自案上抽出本账册,“说到粮价......今年春汛迟,漕船堵在济宁段,这米价嘛......”
“皂河镇离此处不过十数里。”赵斐抬眼看他,“昨日我们的官船过闸口,见着十数艘粮船停泊皂河,吃水线……”他低声道:“压得极低。”
后堂蓦然静下,只有风掠过的沙沙声。
郑益忠领口却溢出汗渍,“下、下官这就派人查,定必彻查奸商囤积!”
“不急。”
赵斐又啜一口茶,“宿迁粮价每斗六十七文,沐阳六十九文……”他朝郑益忠挑眉,“郑大人治下的徐州若是涨到七十文亦无妨,只不过,若超过七十文……恐怕,御史台那帮大人,比吕宋的银船来得快。”
郑益忠冷汗直流,后槽牙咬得腮帮子发紧,脸上硬生生挤几分笑。
“多得赵大人提点!徐知府鞠躬尽瘁,实乃吾辈楷模......”拱手的指节却攥得发白,仿佛捏着徐霁民的脖子。
他原打算趁着春荒,让自家小舅的粮铺涨到八十二文。
在梦里,白花花的银子都堆成小山……
这下可好,邻县粮价都压得比秤砣还死,他若敢抬价,御史台那帮碎嘴子,参的折子能把他祖坟都参裂。
恨只恨那姓徐的非要当青天,平白断人财路!
“下官明日就开仓放粮!”
郑益忠拍着胸脯,震得官服的鸂鶒乱颤。
心里早把徐霁民的族谱从头到尾啐了个遍。
这姓徐的赚足名声,却将他到嘴的肥肉夺了,还往他口里塞黄连。
杀人诛心!
雨丝絮絮飘入窗内,撇落茶汤里,漾开层层涟漪。
赵斐兴味盎然看着郑益忠。
这胖知县龇牙咧嘴的模样,比外头阴雨绵绵的天色生动许多。
窗棂外,雨声渐密。
郑益忠绿豆眼溜溜地转,话锋一下滑开:“赵大人消息灵通,可晓得关若颐那案子……”食指朝上戳了戳,“可有几成把握翻案?"
赵斐眉梢微动,“关若颐……”
前苏州织造?
他心道,这胖鹌鹑倒会找垫背的。
可粮价的事情,怎也和丝绸扯不上。
“郑大人说笑了,”他悠悠撇开茶沫,“太府寺只管钱粮簿册,刑狱之事,你得问大理寺。”
郑益忠腆着肚子往前凑,“赵大人,倒不是下官爱嚼舌根,只是眼下,有一桩事……”
“哦?”
“棘手,着实棘手。”郑益忠叹气又复叹气。
赵斐啜一口热茶,嘴角笑意更深:“愿闻其详。”
……
未时二刻。
雨点密密砸在瓦片,噼啪作响。
郑益忠咬了口枣泥酥,零星酥皮沾污前襟。
“那关家女叉着腰对嬷嬷说,‘倪二公子答应送我一套院子’,唬得教坊给她单辟了间绣楼!”
赵斐扬眉,“她父亲的案件尚未结审,倒有闲心挑院子?”
“何止!”郑益忠拍腿,“前日教坊嬷嬷来哭,说关氏要吃扬州春棠茶社的藕粉糖糕,差人日夜兼程送来!”他撇了撇嘴,“番邦妖妇,学什么杨贵妃!”
“番邦妖妇?”
“听说她生母是波斯舞姬,当年关若颐花三百两金子买的……”郑益忠唾沫星子混着酥屑乱飞:“您是没见着那妖女——雪肌玉骨、丰乳肥臀,最诱人是那双眼珠子,比翡翠还绿!”
他肥短的手指在半空画圈,仿佛要把那抹绿圈进掌心。
赵斐为他添茶,“如此身世,怎入得了苏州知府的法眼?”
“虽说是庶出,可自小养在嫡母膝下,”郑益忠压低嗓门,似说什么了不得的机密,“听闻,那倪家二郎初见关氏女,扑通一下就跪在关府石阶上,说‘不得此女,当效尾生抱柱而亡’!”他轻蔑一笑,手里枣泥酥捏成渣,“后来真绝食三日,您说痴不痴?”
窗外惊雷炸响。
雨帘里闪过道青白电光。
赵斐想起明昆玉渗血的手伤。
“他”对自己,也是舍命相搏的……旁人若知晓,会不会亦说“他”痴?
郑益忠还在絮絮叨叨,酥渣乱喷。
“您瞧着吧,这关氏十足妖孽托生,到哪儿都是祸秧子!下官只盼关若颐案尽快了结!到其时,管她是回倪府当妾也好,另攀什么高枝也罢……”
另攀高枝……
高枝!
赵斐眉头一紧,额角沁出冷汗。
郑益忠九品芝麻官,不知晓关若颐案的进展,但倪家该是知道的。
说不定,那痴情的倪家二少已暗中提醒关氏,让她早作准备。
他俩的事情闹得满江苏皆知,关氏还能攀什么高枝?
左右不过是他们这些过往的官吏?
而其中,最粗的枝……
便是他与明桂枝。
他遣了方靖去教坊……
窗外雨帘泼天,赵斐眼前闪过那日在德州春花阁,方靖盯着那琵琶歌姬发愣的模样。
糟糕!
那人意志相当薄弱,指不定落了那妖妇的套!
早知道……
早知道就让昆玉去。
赵斐猛地起身,扫落茶盏“当啷”砸地,碎瓷溅落四处。
郑益忠吓得打了个嗝:“大、大人?”
“备马……”
“外头还下着雨……赵大人要去何处?”
“教坊。”
郑益忠绿豆眼倏地瞪大:“教、教坊?”
“对,”赵斐抬眼,眸光利得能剜肉:“赶紧备马!”
……
马蹄踏着粼粼水洼,赵斐缁色身影隐入雨中。
郑益忠扶着门框,探出半张油脸。
“呸!”他朝雨幕啐骂,“什么榜眼郎,什么太府寺少卿,听到狐狸精的模样,跑得比驿马还快!急色鬼!”
师爷捧着油纸伞挨过来,“大人明察,一早说那关氏满身邪气!”
“妖孽,妖孽啊!”郑益忠觉得后颈窜起股寒意,“最好她能攀上这高枝,离咱徐州远远的。”
……
徐州教坊,西侧玲珑阁。
细雨缠绵窗棂。
梅瓶新插了垂丝海棠,古琴斜置榻上。
窗前女子雪肤如玉,她捏着揉皱的信笺。一双猫儿眼泛绿,饶是皱眉也迷人。
“关娘子,小厨房新打的酸酪羹,”婢女春桃捧着食盒入来,“嬷嬷让姑娘练会《六幺》再歇晌……”
关倩兮将琵琶往绒毯上一推,玉轸磕在熏炉,当啷作响。
“练练练,” 她呻了口气,“关府都快要抄家了,我还练这些作甚!” 她扬了扬手中信,绿眼珠翻了翻:“那死老鬼,他富贵的时候,娘亲和我也不曾享他什么福,如今倒要随他倒霉!”
春桃抱过琵琶,往她怀里一塞:“好娘子,这不还是有活路的嘛……”她指了指关倩兮手中信:“倪少爷说了,咱先看哪个来往的达官贵人好哄的,傍上了先,慢慢再想后面的……”
关倩兮瞪她一眼,“那负心汉的话你也信?他早腻了我,眼下巴不得把我塞给什么人呢!”
楼梯响起踢踏声。
“喜事,喜事来了呀!”教坊嬷嬷摇着扇,隔帘轻笑,“关娘子,有京城来的贵人,锦衣华服,富贵得很,机不可失,这回您可得好生伺候了!”
关倩兮将琵琶往案头重重一顿,冷哼道:“有好事,嬷嬷怎不留给您自己的姑娘?”她睨嬷嬷一眼“莫不是个又老、又胖,满脸横肉的?”
嬷嬷赔笑道:“咱不都盼着您攀上高枝,好提携提醒其他姐妹嘛……”
“我看你是盼着我早点走,”关倩兮呛她:“省得耗您的伙食,是吧?”又问:“说吧,这次是怎样的龌蹉汉?”
“哎呦,关娘子把老娘想得坏了,” 嬷嬷举扇捂着嘴,笑道:“这回儿来的可是个真真青年才俊,十七八的年纪,长得那是明眸皓齿,俊俏得不得了!”
“哦,什么来头?”
嬷嬷从袖笼里抽出一张名帖:“太、什么少,什么什么书。”
关倩兮一把扯过来,念读道:“太府寺少卿,赵斐赵允书。”她嘴角轻勾:“呵,是有点来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