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昙原本打算就这么晾着他,等到他彻底咽了气好为他收尸。
可拖到了半夜,眼瞧着三支香燃尽时,阿昙鬼使神差地坐回床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竟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吸,倔强而不肯消散。
她怔了怔,收回手,不免烦躁的轻啧一声:“这都没死?”
沉默片刻,她长叹一口气,站起身,从墙角拎起竹背篓和镰刀。
“算你命硬。”
阿昙推开门,踏入夜色之中。
*
清晨,天色熹微。麻雀在树冠中雀跃的来回蹦跶,二狗的大嗓门就撞开了阿昙的院门,与此同行的还有一串杂乱的脚步声。
二狗大步迈入,身后跟着探头探脑的小虎子,还有听闻了此事拄着竹杖赶来的阿伯,以及不用干农活而来凑热闹的黎家老二老三。五个人挤进茅草屋内,把屋内狭小的空间填补的满满当当。
阿昙坐在木桌旁,杵着小脸,没什么精神的望着床上的方向发着呆,自然也一声不吭。房间内和昨天他们分别时几乎没什么变化,躺着的人还在躺着,坐着发呆的人还在坐着。
二狗凑上前问:“阿昙姑娘,那人还活着吗?”
她发着呆,懒得说话。
倒是小虎子等不住,像只野兔子似的窜到床前,伸手就去摸那人的脸。
“有温度!昨天明明那么冷,”小虎子惊叫起来,手扯开那人散开的衣领,按在了他的胸膛上,感受到轻微的心脏跳动,“他的心也还在跳!”
黎二黎三闻言三步并作两步一齐冲了过去,挤开小虎子围坐在了床边,粗糙的指腹按在伤者颈侧,确实有脉动,微弱但规律。
他们对视一眼,对老人道:“阿伯,人的确活着!”
阿伯将他的衣衫再往两边扯开,将胸膛伤口处彻底暴露出,发现血肉模糊处已无发黑的迹象,显然已经清理干净了。
“老天爷,瘀血都没了?”二狗瞪圆眼睛,一阵惊讶后傻笑道,“那三支香真有用,真显灵哩?”
阿伯摸着花白长须,感慨道:“分明是阿昙姑娘连夜救治的功劳。”视线望向发呆的少女,又说,“阿昙姑娘救人一命,实在是功德无量。”
阿昙扯着嘴角,苦笑一声,终于开口,声音疲惫,一点儿精神都没有:“比起功德什么的,少给我惹麻烦才好。”
黎二问:“阿伯,咱们还需要再去请医师吗?”
阿伯摇头:“有阿昙姑娘就够了,她可比医师能干多了。”
阿昙呆坐桌边,闻言又苦笑了两声。
黎三瞥了眼苦笑无奈的少女,又瞥了眼床上苍白高大的男人,他站在屋正中央,突然开口说:“这男人留姑娘家不合适,还一直站着床铺,阿昙姑娘都没法儿休息,哥,咱家谷仓空着,不如抬过去吧。”
“胡闹!”黎二瞪眼,声音大了起来,“人刚捡回半条命,挪来挪去不是要他命吗?”
阿伯手往空中一甩,一锤定音:“生死是大事,这人就先留在这儿,方便阿昙姑娘照顾。”
阿昙认命闭上了眼,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离开时,黎三落在人群最后,少年粗糙的手指揪着衣角,在离开房屋时,欲言又止地回头望了一眼,看着她静止的背影。
太阳西斜时,黎三抱着捆干茅草去而复返,进屋所见,少女还是捧着脸坐在桌边,出着神,发着呆,屁股都没挪动一下。他红着耳根用干茅草在离床最远的角落铺了个地铺,又垫上自家织的粗布。
阿昙见他默默做完,问:“你这是——”
“床……床被占了,”他结结巴巴地说,眼睛想直视她而不敢,只能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脚尖,“阿昙姑娘晚上就在这儿休息吧。”
原来如此,阿昙轻声道了谢,仍是没有起身。
黎三手足无措地站了会儿,突然冲出门去。不多时又气喘吁吁地回来,怀里捧着几支开着花苞的泥胡菜,颜色清新。
他把花插进窗台上的陶罐里,声音极轻:“看你心情不好,这花儿颜色好看,希望你,心情好点儿……”
少年鼓着勇气,一口气把话都说完就逃走了,留下阿昙对着突然鲜活的窗台发怔。
一声叹息。
床上的人依旧沉睡,胸口微弱而规律地起伏着,与他的高大身形相比,少女惯用的床榻显得如此娇小,而他还要寄生在此处不知多久。
*
夜深人静,偶尔蝉鸣,男人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
在睁眼的那一刻,眼神迷茫而空洞,不过须臾片刻,神识汇聚。他转动眼球,观察四周,目之所及几乎都是黑暗,但月光从窗缝中漏进来,还能照亮屋内的大致模样,他勉强能看清自己身处在一间逼仄狭小的茅草屋里,虽然简陋,但收拾的干干净净,丝毫不显凌乱,而屋内只有他一人。
他艰难的从硌硬的铺有茅草的木板床上起身时,腹部的伤口被牵扯带出要命到令人昏厥过去的疼痛。
疼痛如此鲜明,他因此确认自己还没进阎王殿,虽然虚弱的呼吸都如此艰难。
胸口的箭伤处被缠着一圈白纱布,除了血腥气外,还有淡淡的药草香萦绕鼻尖,确信自己果然是被人救了,他不禁思考自己顺着睢水漂流,究竟是漂到了哪里被人救起的。
连呼吸都不可闻的安静世界里,于窗外忽然传来撩水声,泠泠清幽。
他的思绪被打断,情不自禁捂着伤口,艰难下了床,悄无声息的挪到窗边。木窗只支开一道两指宽的缝隙,夜风送来皂角混杂着茶枯粉的清香。
他靠近,望去。
院里只有一树一人,月光像融化的银水浇泼在泥地上,冒着热气的水在木盆中晃出细碎的银鳞。
少女背对着他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比夜色还乌亮的长发如瀑般垂落,她侧俯下上半身,长发倾斜,一只手拿着木瓢舀了大半瓢水自发根处淋下,另一只手轻柔捋弄着发丝,水珠顺着发丝滚落,融进了地下土里。
男人屏住呼吸。
她穿着宽松的麻布长袍,洗发的动作牵动宽大的衣襟,越发松垮,露出后颈一小片肌肤。如水般的月晕在无暇肌肤上流淌,像给羊脂玉瓷上了层釉。水珠从她的指尖顺着细腻柔滑的手臂线条滚落,有一些钻进挽起的袖口里,润湿了大片衣袖,湿漉漉的,仿佛能透过那层透明的薄衫而见到她身体的肌肤一般。
“哗啦——”
又一瓢水浇下,她挺起腰身,仰起头,湿发随之轻微甩出一道弧度。男人突然口干舌燥,伤口处的疼痛变成了另一种灼热。
他鬼使神差地向前倾身,院里藏在树冠里的乌鸦却适时发出一声啼鸣。
少女动作未停,他却被吓住了。
迅速逃回床上,躺了下去,心跳如擂鼓,久久不息。他现在只祈祷自己能尽快入睡,只希望清晨能快些到来。
闭眼前最后的画面,是她撩起湿发时露出的背部一小片蝴蝶骨,像是某种象征原始的美丽即将破茧而出。
*
比公鸡打鸣更勤快的是喜鹊们的叽叽喳喳,阿昙正在石臼里捣着止血草,刻意放轻动静,声响不大,连树上的喜鹊们都没被惊吓。嫩绿的汁液浸染了她的指甲和指缝,草药清香盖过了昨夜洗发留下的皂角味。
将捣烂的草药倒进碗里,她端着药碗进屋,如此自然的坐在床边,不去管昏迷的人,二话不多直接上手掀开他只是盖着的衣裳,动作利落的拆掉白纱布。
伤口周围泛着健康的肉粉色,结痂在望,一想到她再也不用半夜往山上跑了,阿昙痛快的用手挖起一坨药泥,毫不客气地按上去,反正人也没知觉。
“唔——”
一声闷哼。
她上抬视线,正撞进一双骤然清醒的眼眸中。
那双眼在金灿晨光中泛出罕见的淡淡琥珀色,此刻因疼痛微微眯起,却不见刚醒时应有的混沌。
阿昙眨了眨眼,心想着这人醒得比她预计的要早。
男人瞳眸聚焦,静静凝视着面前少女正面而清晰的容貌。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环髻松散地束着,几缕青丝垂在耳际,贴着脸颊,唯一的装饰是支磨得发亮的古色木簪子。削尖的瓜子脸上缀着双杏眼,鼻尖微翘,唇色如初绽的花瓣,本该是副灵动娇憨的模样,可那双眼却如浸在寒潭里的明星,清亮得近乎泛冷光。
最令他心惊的是那眼神里与少女活泼年龄不符的冷淡漠然。
她看着他,就像看着天空落下的雨水,抑或是地上爬过的蚂蚁,不仅不会放在心上,更激不起她半分情绪波澜。
反倒是他被这目光钉住,不能动弹,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这反应让他自己都有些愕然。
“你醒了。”
少女开口,声音如山涧冷泉,清泠泠的落在他的心间。
他下意识捂住渗血的伤口,艰难的支起上半身:“是姑娘救了我?”
忽然,她笑了。
唇角扬起时,双颊浮现出可爱的小酒窝,方才还寒星般的双眸霎时弯成了月牙,整个人突然鲜活起来。男人呼吸微滞,方才那个淡漠的少女仿佛只是幻觉,此刻明媚到灼目的才是他渴望的真实模样。
“是柳溪村的人救了你,跟我可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