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言,我总觉得这地方叫人瘆得慌,咱们还是尽早离去吧。”甄青竹说着往古青言跟前缩了缩。
古青言深以为然,道:“我们去看看那几个患了雪盲症的人好些了没有。若是可以,我们今日便走。”
谁知到了伙计们的住所,就看见绛铜迎头撞上来:“少主,不知为何昨日用了药却不见起效,我正要去请示您看能不能换回先前我们自己的药?”
先前给大家用的药是张辞晚自己调配的。因她也是头次遇到这种患者,难免生疏,于是昨日到了守边村里,就换了三叔为他们介绍的几位大夫,据说对治疗雪盲症颇有心得。张辞晚也看了那方子,的确十分高明。
“药材用的是我们自己带的,还是昨日才在集市上买的?”古青言问。
“药材是那几位大夫自己带的,想必与集市上的药一般也是溟白山上天生地养的吧。”绛铜回答。
古青言想到方才那顿毫无饱腹感的饭,看向张辞晚:“阿晚,你用我们自己带的药,按照昨日几位大夫给的药方试一试可好?”
张辞晚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
“是溟白山上的药材有何不妥吗?”睿安走到古青言身边问。
“只是有些猜测。”古青言没说是什么。
看这情形,他们今日是走不了了。
昨日未能拜访那位将军,今日既然还要再逗留,古青言几人便又去寻了一趟。
将军住在村口右手边的那排房子里,过去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勤务兵接待了他们。
一问才知,那将军果真勤勉,竟又到塔楼上巡防去了。古青言几人左右无事,便被热情的勤务兵留在将军的住所中等待。
这一等,便等到了日落西山,天空再次被夜幕遮蔽的时候。
白日里接待他们的勤务兵不知跑去了哪里,古青言几人正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高大的身影从门缝挤进来,抖落一地风雪。
他抬起头来的那一刻,几人都齐刷刷地愣住了。
太像了!这人太像他们在村口见到的少年花战了!
几乎如出一辙的眉眼,笑起来弯弯的嘴角......若不是明显属于成年男子的高大声量和通身沉稳杀伐的气度,他们几乎都要以为这是同一个人!
“你们好啊。”青年笑着同他们打招呼,“我是这里的主事人,他们都叫我一声将军。”
古青言几人还愣着,没回过神来。
“花无战,幸会。”青年见几人不说话,拱了拱手,又正式地介绍了一遍自己,“听三叔说有远客到访,只是忙于军务,此时才得空。叫诸位等了这么久,真是失礼了。”
听到他的名字,几人更觉得诧异。
这两人连名字都很像。只是“战”与“无战”,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意思。
“将军的‘花’也是‘花木兰’的‘花’吗?”古青言忍不住问。
花无战眼中露出惊讶:“正是。”
甄青竹觉得这题她会了:“将军如今带着村民们守卫家园,已然同木兰上神一般是个征战沙场,报效家国的英雄人物了。”
没成想花无战却眼神一黯,摇摇头:“木兰上神原本可以承欢父母膝下,也是个‘对镜贴花黄’的爱美女儿家,却因无端而起的战祸不得不背井离乡,披甲作战。沙场十二载,即便功成归来,战友牺牲,父母年迈,年华不再,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似乎勾起了他什么伤心事,但他没有伤神太久,很快又打起精神来:“抱歉,怎么说到这些丧气事了。听闻几位客人是从物妖族过来的,那里远离战争,和平安定,真是叫人羡慕。”
“真希望有一日,我也能同木兰上神一般,卸甲归田。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无妨无妨。”甄青竹笑着宽慰,“将军的见解十分独到,小女受教了。”
“倒是与昨日我们在村口见到的那位姓花的小友想法截然相反呢。”古青言说着,看向花无战的眼睛。
那眼里划过一丝茫然:“姓花?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姓花。姑娘怕不是记错了。”
甄青竹怪道:“怎么可能?我们都见到了,他叫花……”
尖锐急促的号角声打断了甄青竹的话。
紧接着,外面的脚步声纷杂了起来。花无战来不及再跟他们多说一句,抄起靠在门边的长剑就冲了出去。本就不大结实的木门被随手摔得晃荡几下,摇摇欲坠。
古青言没怎么犹豫就跟了上去。外面灯火通明,人影婆娑,是与昨日夜里一般无二的景象。
马啼嘶鸣之声划破夜空,雪白的骏马从远处奔驰而来,花无战纵身一跃,素白的披风被风卷起,像一面飘扬的旗帜。
长剑高举,青年声音铿锵激昂:“山河营的将士们,随我出城迎战!”
“是!”震彻的响应似乎可以撼动整座溟白山。
“睿安,边境战场的正规军,可有这般气魄?”古青言第一次见到军队整装待发的气势,有些撼然。
“这般一呼百应,斗志昂扬的队伍,即便是放在正规军中,亦是翘楚。”睿安站在古青言身侧,眼中似有追忆,“说起来,边境战场上也有一支山河营,乃是植妖族军队精锐中的精锐,战功赫赫,无人可敌。领军的将领似乎也姓花。”
“看来花家多英豪。”古青言看着马上的青年,“若来日花战长成,定也是这般模样。”
“可惜我只是听闻,一直未能有幸亲眼见识过这支精锐之师的风姿。”睿安有些遗憾。
山门大开,青年一马当先,冲出门去。马蹄践踏,扬起凌冽的风雪。
大门关上的那一刻,古青言闪身追了出去。
门外狂风大作,被飓风刮起的飞雪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
而花无战率领人马,没有任何犹豫地一头扎进了风雪中。喊杀声与刀剑的撞击声被暴风放大又吞没,此起彼伏。
古青言跟进暴风雪中,花无战带领的人马已经与什么东西厮杀了起来。
之所以说是什么东西而不是确切的敌人,是因为古青言即便身处这片战场上,也根本没有看到他们的敌人!
这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风雪和花无战一行人。
他们到底在跟谁厮杀?
不待她多想,“砰”,身旁的士兵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身体后仰,瞳孔涣散,似乎马上就要倒下。
古青言下意识伸手去抓。
割骨的寒风钻入袖口,眼前还保持着挥刀姿势的人碎了。
碎成了漫天风雪,然后无影无踪,消失在天地之间。
古青言伸出去的手僵住了,整个人也僵住了。
“姑娘小心!”坚实的身躯出现在她的身前,青年宽厚的背上银甲破裂,出现一道狰狞的道口。
没有温度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重重一扯,古青言被带上马背。
身下马蹄踢踏,震得她大脑嗡鸣。
前方村子的矮墙不知何时变成了高耸入云的城墙,一股巨力将她甩了上去。
“战场凶险,姑娘可别再掉进来了。”马上的青年脸上鲜血淋漓,头也不回地再度扎进了暴风雪中。
破空声传来,睿安也飞到了城墙上。
“你没事吧?”他看古青言脸色不对,有些担忧。
古青言摇摇头,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下方的战场。
一个似乎只有一方将士的战场。
风雪越来越大,一个又一个浴血的士兵消失在风暴里,化作片片雪花,随风肆虐。
“他们难不成都是雪妖?”睿安问。
“不。”古青言又摇了摇头。先前送他们上山的红脸大哥化雪时,她也以为他们是雪妖。
但近日种种见闻和今日这片怪异而惨烈的战场,让她不得不打消了从前的想法。
她有了新的猜测。
一个让人不太能接受的猜测。
“他们是亡魂。”
而整座溟白山,就是一座巨大的尸陀林。
只不过这座尸陀林更加高明,连古青言都一时没能看出破绽。
为什么他们在溟白山脚下绕了大半日都没有看到山的影子,天一黑却立时出现在了眼前?
因为亡魂只在夜晚行动。
为什么乘板车上山不过盏茶时间,天却已然大亮?
因为整座溟白山并不处在真实的世界里,而是自成天地。
为什么从前的地图上没有溟白山?
因为溟白山本就不存在。
这里是假的,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
食物是假的,所以吃下去不会有饱腹感;
药材是假的,所以根本无法治愈真正的伤病;
整个守边村都是假的,所以村口被踩实的雪没有一丝泥泞,因为根本没有真正的人踏足过这里。
三叔只是一个亡魂,所以他时而苍老时而又正值壮年,他的年纪取决于此刻处在他生前的哪一段记忆。
此刻在战场厮杀的将士是亡魂,所以古青言看不到他们的敌人,他们在跟记忆中的敌军厮杀。
至于花战……古青言望向身后。城墙之内,一群半大的少年围在一起,烧水煮药,哪里有花战的影子?
古青言又看向城墙之外,浴血的青年长甲在身,策马奔腾,俊逸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剩下眼中坚不可摧的信念。这座城被他牢牢地护在身后,不沾半点风霜。
如果说白天是三叔壮年时的记忆,夜晚是他两鬓斑白时的记忆。那么只出现在三叔壮年时的花战,和只出现在三叔年迈时的将军,或许就是一个人呢?
至于花战到花无战的转变,其中经历了多少,只有故去的人才会知道。
风雪呼啸的声音封闭了古青言所有的感官,策马的将军,最终也湮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