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圣希维尔钟塔在远方敲响了,一声声悠长低沉,透云而来。
夜幕中,棋盘格子似的小拱窗上映出了绰绰人影,学生们开始起身走动。片刻,散课的人潮涌出了教学楼大门,林荫步道再次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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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是每天最后一节课的结束时间。
军校的每一间教室里,学生们都在与各自的教官道别。
这是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氛围。当最后一声钟鸣淡去,裴兰顿和曼宁彼此心照不宣:今晚的交谈应当终止在此刻,他们该要互道晚安了。
可裴兰顿舍不得。
他还想在曼宁身旁多赖一会儿。
才洗刷了不白之冤,恢复了优等生的名誉,他理应享有一场属于优等生的茶话会作为补偿——聊一聊格斗课心得,再扯一扯校园八卦。曼宁要是不喜欢,只想安安静静待着,他也不介意当一团温柔的空气。
只要能留在曼宁身旁。
但他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位不速之客,占据了曼宁本该自在独处的时光,再死缠烂打下去,就太不识好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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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万般不情愿地套上了优等生的识相人设,假意一笑:“呃……教官,下课了。”
“嗯。”
“那……我回宿舍了?”
曼宁点了点头:“晚安。”
裴兰顿:“……”
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他都已经准备好不要脸了,但凡曼宁客气一句“不再多待一会儿吗”,他当场就顺杆爬,绝不玩三辞三让那一套。
没想到曼宁不给机会。
“晚、晚安。”裴兰顿只好礼貌一欠身,深深看了他的教官最后一眼,转身走向垂梯。
“等等。”
裴兰顿立马原地倒带,回撤三步,一脸的期待。
却见月光下,曼宁眉目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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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兰顿,我有点担心过了今晚,你会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所以有些话,我还是提前讲明白的好。”
裴兰顿微微一僵。
“无论你对我有什么感情,深还是浅,可控还是不可控,我都没办法给你回应。依照校规和军规,我只能是你的教官,你也只能是我的学生,和班上其他二十一个人没有差别。我和你之间,不应当、也不可以发展师生之外的关系。”
“是。”
裴兰顿机械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难看极了。
曼宁并没有安慰他,接着说道:“你的这份喜欢也必须藏起来,藏得滴水不漏,不要告知第三个人。一旦传开了,闹到不得不避嫌的地步,除了把你送走,我也别无选择。到时候,你就不会像今天这样有权力拒绝了,明白吗?”
“明白!”
裴兰顿强行压下了所有繁乱、尖锐的负面情绪,换上一抹爽朗的笑,朝曼宁潇洒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师生关系,三缄其口——我会记住的!教官,回见!”
尾音有一丝颤抖。
他怕这纸糊的笑脸壳子当着曼宁的面就碎了,一秒也不敢多留,飞身爬下哨塔,一跃落地,朝着天台门一溜小跑而去,每一步都不疾不徐,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其实……没必要说的。
那些敲打的话。
就算曼宁哄骗他,假意接受了他的告白,说愿意和他交往,难道他就会信以为真吗?桥梁与天堑是信息素的一体两面,连他的求偶信息素都闻不到,曼宁又怎么可能爱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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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兰顿一把推门进了楼梯间,却没有下去——内心一团杂乱,还没攒够力气去应付胶胶扰扰的日常社交。
他躲入了角落的阴影中。
楼道黑暗,空气久未流通,沉闷得紧。呼吸声在其间放大了数倍,萦绕回耳畔,每一丝颤抖听着都格外清晰。
他疲倦地捂住了脸。
太滑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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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他上哨塔堵曼宁的每一个目的其实都达成了:误解一扫而空,最早下周,他就可以告别文森特,跟着曼宁练习缴枪了——还误打误撞地告了白。
如果没有撞破那一层信息素绝缘的窗户纸,这应该是一个完美无憾的夜晚。
原本,他就不指望告白能成功。
以曼宁的性格,难道会存在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当场点头,从此忘却师生伦理,带着诱人的雪松香扑入他的怀抱,热情求宠,将哨塔变作一处幽会的秘所么?
不会的。
那就不是他爱慕的曼宁了。
他爱慕的,是一头尽情戏耍狮群的豹子,灵动,自我,掌控一切。曼宁跃于空中的姿态,轻盈得如同一片飞羽,可一旦被他击中,那种点到为止又带有警示性的疼痛感,会让人强烈地感到威胁。
也强烈地被吸引。
越是难以企及,奋力追赶也未必能拉近分毫,裴兰顿就越想追逐。
他幻想着某一天,二年级,或者三年级,自己的捕猎技巧日益精进,终于长成了一头足够强大的狮子,疾速逼近曼宁,闪电出击,野蛮地将他扑在身下。虎牙咬穿后颈,不顾他的挣扎哀鸣,逼他跪地趴伏,入侵到最深处,一轮又一轮,直到他流露出Omega糜烂不堪的那一面,血管里淌满了Alpha信息素,喘息微弱,再也无力逃脱。
一想到那个画面,裴兰顿就热血沸腾。
可是……
如果他们生理上绝缘呢?
那么,这场追逐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没有人能在明知被剥夺了资格的情况下,还支撑得住高昂的斗志不溃散。
他宁可今晚没有来。
如果不是他过于偏执,非要扛着冷板凳讨一个解释,也就不会刚逃出黑箱,就落入了更加暗无天日的死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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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曼宁还孤身一人站在哨塔上。
指尖一片冰凉,微微发颤,忽而握紧了栏杆,似是压抑着某种恐慌的情绪。
裴兰顿今晚的告白是一粒掷入湖心的石子。石子一眨眼就沉了底,杳无踪迹,激起的涟漪却无止境地扩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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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茫茫的夜空中,一枚发光红十字格外鲜亮刺目。
它矗立在一栋灯火通明的大楼顶部。
圣希维尔医学部。
曼宁看着它,飞快从衣兜里掏出通讯器,打开了联系人列表。第一行是个带有星标的号码,由一枚虚拟图钉置顶。
他的紧急联络人。
在这个世界上,曼宁可以托付秘密的人不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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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出电话后,仅仅一声嘟鸣,对面就接了起来:“艾瑟?怎么这么晚找我?”
“教授,你还在医院吗?”
说话时,曼宁摘下了扣在腰际的鞭子,紧握手中。
“在。”
得到回答的这一秒,长鞭同步出鞘,往栏杆上一甩一勾。曼宁翻身跃下,只听绳索“咻咻”拉长,衣摆在空中一通乱舞,三秒内速降至塔底。
他将鞭子一收,奔向了另一扇天台门。
“……实验室一堆活没忙完,我在给小兔崽子们监工,又得半夜才能回家了,吉安娜肯定得赶我去睡客房。这一天天的,脑壳真的很难不秃……”那边正喋喋不休地嘴碎着,突然警觉一停,“你不舒服?”
“没有。”逼仄的楼道中,曼宁正在快步下楼,“但我需要和你谈一谈——面谈。”
“现在?”
“对,现在,我过来找你。”
那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艾瑟,我很少见你这样,发生什么事了?”
曼宁收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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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他撑着楼梯扶手,双眼微闭:“教授,从前你说过,信息素屏障并不是万无一失的。运气不好的话,也可能碰上例外。”
“……对。”
“那个例外,我似乎碰上了。”曼宁说道,“是今年这一届的学生,Alpha,我班上的,他……好像闻得到我的信息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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