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落祈刚想跳下去,又瞧见入衿安举起了剑。凉落祈无法理解面前人,一手抱着书一手背到身后俯视着他颇为无奈道:“你想要我如何?”
他好像想把自己逼进殿里。那为什么一开始不直说让他进去?
风起,入衿安利落的头发被拂空飘散,他仰视着仿佛被银杏裹住的人,被一片金黄簇拥的凉落祈也望着入衿安扬起的暗红披帛。
入衿安不语,凉落祈微微蹙眉有些不悦,既然要把他向殿里赶,那他进去便是。如此想着,背后的手突然被沙沙作响的银杏拂过,他顿了一下瞟了眼入衿安,默不作声地拽下来几片叶子收到袖中,转身跳了下去。
入衿安从正门走进以为他会去银杏树下继续摘叶子,但他看到凉落祈时,后者已轻车熟路地走到凉亭中坐定,将怀中书摆到桌上。
一女官客客气气地为凉落祈沏好了茶,凉落祈闻了闻,又放下,随即那女官招来了人将茶撤下,又重新端上了一杯。整个过程凉落祈未发一言却如此自然,仿佛这件事已经经历过百遍千遍,习惯使然。
入衿安抱着剑笔挺地立在门口,瞧着两个侍女双手捧着一粉缎水纹为凉落祈披上。凉落祈本一身白衣,桃花粉般羽氅落肩,白玉桌,绿瓷杯,倒是雅致。
凉落祈一杯热茶饮下终于暖和起来,他对女官点点头,女官回了个礼待着侍女离开后,才抬手拿起那本异宝册翻起来。
他看得很投入,这一瞬间入衿安仿佛看到昔日那天阙之上的神灵重回故地。
往日故人孤影在光芒交错中的凉亭里翻阅古书,纸页之音同四周静谧到任由飒飒西风吹到作响的银杏叶乱织在一起,落在他的眼中,也留在了一旁的少年眼里。
凉亭下突出的岩石上青苔和不知名的黄色野花挂满了半壁,亭后是望眼欲穿的云烟,亭旁是眼神灿若明星的少年,皆在天上的尘世中静隅一方,神灵无悲无喜,少年无所求所欲。
这一瞬的回首被亭中人挥挥手拉回思绪,入衿安疏散的目光一点点聚集到凉落祈身上时,人已经走了过去。
凉落祈望着他突然有一刹那间的僵意,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神情感深沉而浓烈,他只在一个人眼中见过,便是那双极好看的紫瞳。
合上书起身时他扶住桌角才不至于失态刚刚那是什么,错觉还是真的?入衿安已停在凉亭外面,凉落祈稳了稳心神,抬头探去视线。
那双黑瞳是殿外自己同他对视时目空一切的模样,是不把谁放在眼里,也没有感情的眼神。
拽了拽羽氅的带子,凉落祈对他道:“我已经问过女官,你招待人的方式真的很特别。”
入衿安也没回答。凉落祈见他抿了抿唇目光移到一边,心想这么大人了还不如听夜实诚。
帝师到达鹤樾后让小神官给入衿安带了个口信,原话中说道:“祈神上界后我应该不在,主殿不可随意进入,但后殿是可以的,望衿安能在照看好屋中花草时务必要招待好祈神。”
女官说罢想请凉落祈一会儿移步屋中就餐,凉落祈应下,直到翻完整本异宝册才重新举手招呼入衿安。
只是招呼完垂下手的时候不知为何有几片银杏叶落到地上,入衿安仍旧昂着头,目光却是看向地面。
凉落祈自然也注意到,咳了一声抬脚从凳后绕到前面来挡住那叶子,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凉氏笑容让入衿安先走。
入衿安点了下头便先往殿门走去,凉落祈感谢他看破不说破,立刻弯腰将几片银杏叶捡起来重新塞到袖中,甩了两下胳膊确认不会再掉落出,才抬步离开。
他打掉凉落祈欲得手的银杏叶不过是认为那些不够好看,他将银杏叶碾碎成粉也是想告诉他这几片不行,他可以帮他找个更好的。
这是女官告知凉落祈的。
“只是他本人不爱说话,做事又让人费解,若不是祈神大度,恐怕两位现在还在门口打着。”
凉落祈听罢,模糊的记忆涌上心头。若照这点记忆里,发明曾经能动手绝不动嘴他是知晓的,但重新见面,他倒是觉得入衿安同过去不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不是随时光逝去的不同,而是他仿佛有若干个身影,若干个性格,混乱地缠绕在一起,让人有些不解的怵意。
用过午饭后凉落祈在院子里四处走了走,感谢了女官后,在女官受宠若惊的相送中出了后殿便直直向那五角屋走去。
念室。
他未曾进到过念室里,如今站在漆黑如墨的黑冰石门前,倒有些不敢走进去。他遗忘太多过去,里面肯定都是不好的记忆。
那小十呢?应该没有小十吧?凉落祈还是抬手碰上了那门。
如他所想,念室的大门不会被随意打开,他没有开开。身上的羽氅是新准备的,他倒是挺喜欢这个色泽的,明亮又柔和。
他在念室旁坐了两个时辰将余下的几本书看完,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回礼。
太阳开始落下,凉落祈不由惆怅入夜后他该何去何从。天界有他的宫殿,只是太久未归,或许有些近乡情怯之意,他不愿回去住。
只有自己一个人。
凉落祈想到了那棵黑树,想到了黑树中的那座府邸。他起身拍了拍衣服,想着不然先去衡兄家拜访一下,便一路打听着走到了东灵门。
东灵门聚了好多神仙,其中还有许多神官和小神官,凉落祈抱着书默默凑近,正好身旁炸出几声喝彩,其中一人不小心撞了凉落祈一下,凉落祈一个踉跄差点倒地。被那人及时扶住后听他连道两声抱歉。
凉落祈摇摇头刚要说无事,又听得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哎,哎?这……难不成是祈神吗?”
“祈神?”
“是谁?”
“一直在人界没飞升的那个……”
“凉……什么……”
“凉落祈!”
……
听到自己的名字潮水般迅速在人群中传开,甚至在帝师殿碰到的两位同僚也附和了两句,凉落祈许久没被如此围着,听着周围声音不免有些头疼。
他速速对身旁人勉强一笑,听得人群中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
“贫道——半年——前——就说——择——韶——大人——有——血——光之灾——”
人群中跳脱出一个身影,比一群脑袋中高出一个脑袋更快的是冲着凉落祈疯狂挥动的手,那手由远及近,声音肆意响彻在东灵门:“凉落祈?!他在哪儿——?!”
又一个声音紧随其后:“你能不能稳重点?!”
被叫名字的人心下一喜,凉落祈也抬起手对着那声音的方向朗声道:“衡兄!”
神仙们纷纷为衡雾寻让了道,生怕他将自己撞倒在地,那上蹿下跳模样十分没有正形,神仙们往往对这类不稳重之人颇有微词,但这人若是衡雾寻——便要另说了。
“衡兄,如此激动,可算见到老熟人啦。”
“本欲再确认确认,刚刚就想喊你。”
衡雾寻终于跑到凉落祈面前,披着绣有竹节的狐裘高兴地张开双臂扑向凉落祈:“凉兄!你终于回天界啦!”
凉落祈被推得一踉跄,先对一旁露着一口白牙笑的付逍问了声好,随后笑着拍了拍紧紧抱着自己的衡雾寻的背:“还未来得及去拜访,衡兄见谅。不过今晚大抵……需要借住一宿。”
凉落祈不好意思道。
“小事小事。”衡雾寻离开凉落祈双手叉着腰笑,露出了四颗虎牙,“我白虎殿住多久都没问题~”
这会儿众神重新被那说择韶有血光之灾的人重新引过去,凉落祈会过来也是好奇这里在做什么。
衡雾寻还要继续同凉落祈叙旧,付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一提一挪将两人隔开,遂对凉落祈冲着那被众神攀谈之人努努嘴:“那人没名字,但总会贫道贫道地自称,是我们天界的算仙儿。”
“算仙儿?”凉落祈被两人引着走近了些,看清了贫道的样貌。干净陈旧的道袍,发不过寸的干净面容,看不出飞升了多少年,不过人十分沉稳,应是长辈。
“你应该也听到了,他讲话巨————慢,反应比较迟钝。”衡雾寻手握折扇夸张地从嘴边比划了好长一段来解释,那折扇并未打开,但凉落祈眼尖地发现同狐裘上的刺绣颜色一般的粉青扇面不是他的神器栖衡。
“刚才我们在讨论上官翩的事,”衡雾寻自然注意到了凉落祈的目光,抬起手腕将折扇自内向外一抖打开,手指一勾将其在手心里旋了两转,递到凉落祈面前。
凉落祈眼前一亮,那折扇静静平躺在他手心中,下板正对着自己。凉落祈从披肩中抬手接过,细细端详起来。
是把成色极好的折扇。
“如何如何,凉兄,”衡雾寻咧着嘴笑得十分开心,“今日闲来无事,随便拿了一把就出门了,早知能碰上你,我应该带把更华丽的!”
付逍扶额长叹一声,默默站到衡雾寻身后一把从背后握住他的嘴道:“好好好,小殿下先闭闭嘴,知道你家财万贯,我们先把这件事放放,去听听算仙儿在说什么呗?”
语话未落衡雾寻两手一抬就照着他脑袋上敲去,付逍眼疾手快地徒手握住他的手腕轻笑一声,带着一丝得意。
在衡雾寻呜呜抗议中凉落祈好笑地将折扇还给他,付逍由此松了手,在衡雾寻立马倒抬折扇又要向自己敲来时立马后退两步避开,对两人眨了个眼撩了下额前凌乱的头发。
人群里再次传出了一声“如此——贫道——再——卜——一——卦——”,衡雾寻不再理付逍,拉着凉落祈就挤入人群。两人停在一排人身后,算仙儿又陷入了沉默,只是左手还在捏诀。
衡雾寻拍了拍身旁人问现在是何情况,凉落祈也看过去,是位女神仙。女神仙见凉落祈也望向自己突然就红了脸,慌乱地对两人左手压右手行了个拱手礼才道:
“算仙儿不久前算出来择韶大人的那一卦不是灵验了嘛……他刚才又对妖族算了一卦,说将来的三百年里妖族会有更厉害的妖出现。”
如此说着她侧头望向人群中心的算仙儿,悄悄凑近衡雾寻嘀咕了两句:“三百年后的事也能算到?他怎么不算算天帝大人何时能回来?”
两人很熟络,女子同衡雾寻说话神情都十分自然,衡雾寻拿着折扇轻敲了她的头一下回道:“算仙儿嘛——等等看呗。不过他现在又是算了个什么?今日连算两卦?”
女子偷偷瞄了眼凉落祈,马上将脸埋在手心里:“你……你总提起的朋友……就是这位祈神大人?不行,让我缓缓……”
衡雾寻差点就要笑骂是看自己的脸见习惯了吗平常也不见对自己犯花痴,身后便有两位同僚哈哈大笑着回道:
“别管,别管,祈神大人是真的……嗯……标致得很。”
“祈神大人好,平常只听其事不见其人,今日一见的确是超凡脱俗之姿。”
四下都是讨论之声,哄乱中两人拱了拱拳接着道:“算仙儿道出三百年后妖族事后有人问了他最近有没有什么事发生,这不,一炷香前的妖族卦才说出来,想等下一个答案还得等一炷香。”
那人说得十分夸张,却的确如此,衡雾寻对凉落祈解释了一下这算仙儿说话慢反应慢是一回事儿,但是别人同他说了啥他都知道。
凉落祈点点头,心里盘算起关于妖族的那一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