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尹一正前往画馆取画,人还没进去,便听见里面议论纷纷:“乐府的乐府承大人去年收了个宦官为徒弟,从那以后两人一直住在一块直到现在,你说他一个乐府丞跟宦官同住是什么道理?真是有趣。”
“那些宦官尽是些阿谀奉承的阉货,最会的就是揣度人心。”
“我看那尹一长得小是小人倒水灵,乐府丞大人好歹也是心智健全的男人总不会……”话说了一半没完,尹一在宫里听得多了,亦猜到他们后话是些什么难听词。
“阉人而已,拿来取乐也无关要紧。贵公子哪个还没点特殊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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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尹一没进去,托了画馆里的宦官帮他取了东西。
在宫中,他地位最低,一路上向逢人行礼,明明别人什么也没说,但他总觉得大家看他的眼神满带鄙夷和玩味。
白天回到宦官所,院子里站着几人正在聊天,尹一凑上前去也打算说会儿话,还没走进,就见一人斜瞄他一眼,跟周围人嘀咕起什么,下一刻就散去了。他有些怕,紧忙回了自己的屋,门扉一闭,才觉得安稳些。为了调整心中不安,尹一走到琴前,只是没弹两下,心随琴弦,被拨弄的更乱,索性倒头睡去。
还好那一阵子他白天归、夜里去,争着值夜,与万奉贤见面的时间几乎没了。背后的流言蜚语是少了,可关于万奉贤的赞美又铺天盖地而来。
这日他闲散的在院子里晒太阳,一个宦官靠过来跟他道:“乐府丞大人最近可是风光啊!”
“跟我什么干系!”尹一现在听见‘万奉贤’和‘乐府丞’这几个字就觉得不痛快。刚想避开,就被拉住,“聊聊嘛,闲来无事。”
“聊什么!”尹一没好气道。
只见那宦官挤眉弄眼的凑上来,“你敢说乐府丞大人没给你什么好处?”
“我不吃他的、不喝他的,倒是他整日在我这里住着。要有好处,也是他占我的!”尹一很不高兴,辩上两句,那宦官一脸尖嘴猴腮,笑容里透着股淫邪之气,油嘴滑舌道:“那是那是,你得有那能耐占人家大人的便宜不是!”
“这是什么话!”尹一气的双颊通红,那宦官马上换了语气,正色道:“说正经的,陪我聊聊,正闷得慌呢。”
尹一不再说话乖乖坐在长廊上听那人唠叨:“听说最近波斯来了位公主,以琵琶舞曲刁难,后乐府丞大人出面扮作宦官模样说:公主所奏之曲虽难可我听了一遍便会。”说话间那宦官还学着得意的语气继续:“公主自然不信,于是大人便奏与公主一模一样的曲目。曲毕还自信的夸耀道:公主之曲满宫小厮都会。而后公主又以一舞斗艳,你猜怎么着?大人看完忍不住笑了,客客气气对公主道:此舞乃小人所创,在我们大汉叫‘仙人指路’,传到波斯经人改编唤作‘飞天’,此舞对力要求甚高,女子跳来确是值得赞颂。”
尹一听着那满口的话,什么扮作宦官,让他很不舒服,满是嘲弄;再有他没想到‘仙人指路’那舞竟然传到了那么远的地方。那舞不出一年,已是人人都看过、人人都习得的舞了。而他学的东西都是模仿万奉贤的姿态,纵使再精通,也做不了乐工,也不可能跟万大人那个奇才比肩,他就是个阉货,一个宦官罢了!
“然后乐府丞大人就再做太后寿宴之舞……”那人还没说完,已吃了尹一一记闭门羹。
尹一在屋里看着万奉贤的东西浑身不自在,他将摆在面儿上的东西都扔到床上,用薄被盖住。
正不爽,一转身又见那琴,心里满是不痛快:他不要的东西给了我,我还当做宝贝。真是可笑。想罢,起身走去,抱起琴一把摔在地上。心里总算痛快了。
琴下坠着的石头,是他去年想要送给万奉贤的礼物,可换来的不过是句“这就是块石头吧”,那种刺痛让他觉得体无完肤。于是走上前去将石头解下,四处看看亦不知扔到哪里合适,想了想,打开门想着随便朝院子里一扔就罢。
“咣当!”门刚开,东西在扬着的手里还没出手,竟见万奉贤恍恍惚惚回到了宦官所。
见他抬手似要扔什么,再看他一脸生气的样子,万奉贤正想问他,不料尹一张口便是:“别再来了!”
万奉贤稍有顿色,并没有放在心上,绕过他想要进房休息,他连着很多天被邀请伴随各个君侯公主奏曲玩乐累的不行。
尹一紧跟其后,不依不饶又一句:“万大人别再来了!”
万奉贤顿足,看见地上仰躺的琴,房间里不见自己的东西,床上鼓起的薄被让他如山压顶。他只是不善于说话,却并不是没有真情实感的人,他能分辨出人的情绪语气,特别是相处许久的尹一。他虽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可如今自己也有些不大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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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奉贤面无表情地回身,才发现尹一手里垂下一缕流苏,正是自己系在琴下的石头。
生辰那日他就知道这石头是尹一原要赠与自己的礼物,虽不知为何尹一并没表明心迹,但他还是将它束在了最爱的琴下作伴,琴虽不在自己手中,但那是母亲送的礼物,自习琴起便伴随自己左右,是心爱之物,意义非凡,无比珍贵。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等尹一将石头送给他。之所以将这石系在那琴上,是觉得这般好似尹一已送过贺礼。
回眼再看地上的琴,万奉贤掩过眸中无尽没落,他只是又想起当时,琴虽坏,但他并不舍扔掉,只是不喜有人肆意动了自己的东西,同时又被冲进雨里只为一把琴而跟自己翻脸的尹一打动了。恻隐之情萌动,便将琴赠与了他。
万奉贤不是能与人争吵的个性,但也不是软柿子。他转个身,盯着尹一看片刻。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
自那之后,万奉贤命乐工搬走了自己的东西,唯独那把琴还留在宦官所,因为那是送给尹一的,可尹一不会明白,在万奉贤眼里,他怎么对待那把琴,就是在怎么对待万奉贤!
一把陪了他十多年的挚爱。
那日尹一将琴摔在地上,何尝不是摔了万奉贤一颗精巧易碎的玻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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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修好兮相濡以沫矣,他朝一别兮琴瑟不调也……”林瑜晏台上重复一遍曲词,双袖左右相抹泪眼。
高伯乾回神之际,人已走到土台上,即黄泉大门侧的房前。他这才发现,原来这间房的灯笼下也挂着牌子,上面刻着:第一百九十九间。风吹牌子翻了个面儿,背面三字深刻而古旧:弥瑕。
门厅敞着,高伯乾小心潜入。
房间里没有任何身影。高伯乾毕恭毕敬的问道:“仙人在吗?”
“我是鬼人!”声音飘飘忽忽四处打量仍不见鬼影。
高伯乾客气道:“鬼人即贵人。还请贵人指教指教在下吧!”
只见屋中飘飘洒洒一块白帛,高伯乾跳一下抓在手中,上面血红色三排小字:“既然相见,不如相识;他有他曲,你演你戏;相识相知,一戏到底!”
高伯乾尚不能了悟。
一阵风来,他被风推搡着出了房,再回神,高伯乾站在廊上,看着那头身姿绰约的林瑜晏,又看看手中绢帛。
‘既然相见,不如相识;他有他曲,你演你戏;相识相知,一戏到底!’
“一戏……到底?”
喃喃声中,高伯乾见林瑜晏如同一阵风,冲进了自己房中。
他知道林瑜晏,哦,不……万奉贤正在为那小宦官对待自己的态度而闷闷不乐呢。
一戏到底?
一戏到底……
“接下来……他们的故事是什么呢?”高伯乾忽然好奇,好奇中,如梦初醒。
既然有缘再在黄泉客栈相遇,那何不找机会重新接近“万奉贤”,做一对相识相知的朋友?
‘他有他曲’,万奉贤有万奉贤的‘曲儿’,那高伯乾就演高伯乾的‘戏’。这一提点还真让高伯乾想出个主意来。
他收起绢帛朝林瑜晏房间走去。
一声万大人在吗?惊醒了林瑜晏梦里的万奉贤。他低抹眼角琳琳泪光冲门外问道:“何事?”
“在下高伯乾,方公子伤心失意,想这黄泉客栈了无人烟,倒是希望能陪公子谈谈心,做个友人罢了!”
半晌无人应他,于是高伯乾再敲门去,手刚悬在半空门就被打开了。林瑜晏眼睛微红,方才听他“何事”二字带着浓腔沉调应该是哭泣后鼻翼受阻所致。高伯乾纵然心疼也不敢表露太多,克制道:“万公子何以这般伤心?”
林瑜晏摇头,身似扶柳,摇摇摆摆靠在门边,啼面妆……啼面妆……这哭哭啼啼还真是愁容惨淡,看的高伯乾揪心。
“林……高公子不妨于我说说吧?以纾解心中苦闷?”
林瑜晏低眉瞅他,片刻当真请他进了房。
一杯清茶,茶水冷凝,冷的生出白烟,如同寒冰。这只是待客之道,魂魄不需要吃喝来蓄养精神。比起第一次的窘迫和冷漠,林瑜晏好歹对高伯乾客气了点。
两人就桌而坐,桌上还有扎人的材料,坐下之际,林瑜晏又动起手细心的做着布扎。高伯乾看着认真的他,将他为自己泡的茶水朝他跟前一推,林瑜晏抬眼冲他客气一笑,那笑意稍纵即逝,但给了高伯乾莫大安慰。
“万公子!”高伯乾与他聊问:“那个小儿何名?”
林瑜晏的曲并不是故事,高伯乾也不知道那小宦官叫什么名字。
林瑜晏深陷那场醒不来的梦,冲着高伯乾一笑道:“尹一,以尹天下之尹,九九归一的一。”
高伯乾默念着尹一的名字,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奇又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林瑜晏想了很久,极度惋惜道:“可怜人。”
这可怜人三个字倒让高伯乾有些许感同身受。
“它朝一别兮琴瑟不相调……你二人别后,又如何了?”高伯乾追寻这故事询问起那曲儿中二人别后之事。
林瑜晏手中缓缓停下折扎的人形,陷入思绪之中。
高伯乾终于听上了一段由林瑜晏亲口讲述的关于万奉贤与尹一真真切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