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是野菜焙蛋,昨天从食堂买来杂粮扁馒头,这会儿也在大锅里热透,从中间撕开作夹饼,秦朵一咬,麦香四溢鸡蛋流油,印下一排细细的牙印。
“今天我送你去学校吧。”
小脑袋抬起来,“不忙么?”
“不忙。”
朵朵香得迷糊,埋头大吃便不再问。
家属小学在邻村,以前那里叫五莲村小学,因为生源不足被撤掉,合并到镇中心小学,校舍就成了牛圈,新图国立大学带来了师资,学校终于又恢复原貌。
迁来的孩子少,就和村里的孩子一起教,这几年断层太大,说是小学,来轮班的教授东教一点,西补一点,很快九年教育都乱炖在了一起。
十一岁的秦朵还在读二年级,和一年级一个教室,大的抱小的,小的哇哇哭,满屋子飘着残留的牛粪味,只能开着窗,窗户又大又低,熊孩子们听着听着魂都飞了,鸡兔同笼硬是讲了一个上午,木棍都敲断两根。
在这一堆小豆丁里,秦朵硬是忍住了种种诱惑:不逃学,不走神,不离开座位乱跑。教授总夸她刻苦,这样下去很快就能升到三年级。
小牛孩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着急,她嫌自己太笨,学得太慢,又不忍心整天打扰阿姐,久而久之,大眼睛每天都被折磨的水汪汪。
“不要急,教授她没教过小学生,你觉得难很正常。”席月想帮她拎书包,又被拒绝了,只好跟在后面安抚,“就算超前,也要好好听课,以后读书还会用到的。”
“嗯,我明白。”秦朵乖乖答,农忙过去,野孩子又黑了一点,壮了一点,显得憨实又健康,“可是金豆豆就学得很好。”
唉我的小妹妹,席月哑然失笑,“朵朵,你不用和别人比。”
闷闷的,“喔。”
该怎么给这个年龄的孩子解释人不必太着急长大,只需灿烂完整,都不必相同呢。
小妹妹分明才在这个野蛮的世界展开拳脚,推开窄窄的一道门缝。
更何况……一旦生存难以保障,德智体美劳就成了抽象的概念,席月深知,更多时候她和朵朵是隔着一个时代的尸体对话。
“那你问问她,可以和她一起写作业么?”
“……”
“怎么了。”
“……可是她都五年级了。”
“朵朵,你会因为山下的阿利姐只读过一年级,就不和她玩吗?”
“说什么呢,才不会……”
“那你这样想金豆,多不好。”
是这样,秦朵不安地捏捏手指,抬起头来说:“唔……我只是在想……”
低年级最动荡,每个年龄段的孩子都有,却整天来去匆匆,像极了潦草而混沌的草种子,说句俺去干活就消失在田野里,再也找不到了。
秦朵裹进这股无法排解的躁动,困惑不安,“阿姐,如果做不了阿利姐,又赶不上金豆……我该怎么办?”
小妹妹的信赖就像麦芽糖一样,一点点滋润在噩梦里枯竭的精神,席月心一软,温声问:“朵朵,前几天林姐姐和沈姐姐来吃饭,和她们一起玩开心么?”
“开心。”
“林姐姐一走,自己在家是不是很无聊?”
“……是。”一下被说中了心思,秦朵僵硬的脖颈软下来,肩膀内收,好像蜷成一只小小的猫崽,低落道,“我好想她。”
小孩子见识到了不一样人,触碰到不一样的风景,这些在心中播下种子,就更加迫切地想冲破泥土,贪婪地想要抓住全新的、宽阔的世界。
席月都明白。
她蹲下来,慢慢说:“朵朵,其实姐姐们都来自不同的地方,有大有小,读的书也不一样,所以这都不是成为某一类人的必要条件。”
“君子和而不同,我希望你能快乐,擅长的就握紧它,不甘地就争夺它,害怕的就战胜它,你始终堂堂正正地去做你自己,这样就够了。”
“那我这样做,就能成为阿姐一样的人吗?”
席月刮她的小鼻子,“阿姐是怎样的人。”
“顶好顶好的人。”
赤子之心,任谁听了都会动容,“朵朵还小,以后会是更好更好的人。”
“真的吗……”秦朵吸了下鼻子,红着眼圈,埋到席月怀抱里。
她呜咽道:“我有好多好多事想做,可我好笨,时间也不够,炮弹来了什么都做不成了。”
“怎么会呢,朵朵你才十一岁,能读初中、高中,一口气去上大学,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阿姐,呜……什么时候不打仗了。”
“我保证,很快很快的。”
“嗯……我就是,有一点点难过。”
席月揉她的脑袋,“我知道。”
再潦草长大的野孩子,看惯了冷暖的孤儿,也会为扎到肉里的倒刺而哭泣。悲悯的视线抬得太高,略过这些稚嫩的生命,她们往往会被残酷的机器第一时间碾碎,泪水和呼救都流到最底层的泥里,连个数字都不会留下。
“朵朵,你知道吗?就是这些完全不同的人,因为做了同一个重大决定,这才在交点相遇了。”
“孤独是会很久啊,可一条路上的人,最后总会遇见。”
“我们应该高兴,不是么?”
两人爬上坡,这里视线没有遮挡,远远飞来几只布谷鸟,后面追着一只游隼,它向下盘旋,乘着风飞快掠过。
她们静静站了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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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完秦朵,一回到村子,席月就遇见下夜班的孟秋。
老孟提着一大扇猪排骨,说是山里的黑野猪,二话不说分给她一半,让拿去给朵朵炖汤。
席月推托不得,刚接过手,耳旁就传来沙沙的声响,她来不及转头,一只斑羚就跃出灌木丛,哒哒哒迈着小碎步凑到身前,毛脑袋顶着碎叶子,悠哉游哉地啃她的衣摆。
这个季节,羊羊总是乱糟糟的,深褐色又夹了些黑毛,乍一看像粘人的中型犬。
席月犹豫一下,正想摸摸它刚换的毛。
孟秋:“岩青说你闻起来咸咸的,又是阻断盾?”
席月头也没抬,嗯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片焙黄的扁馒头,哄着告密的小机灵鬼吃了。
先贿赂贿赂。
孟教官视而不见,冷淡开口:“你家小桃子呢,上次偷完我家香肠就不见了。赶紧把她拎过来检查,阻断盾有把精神体吃坏的。”
“……我也不清楚。”
孟秋没好气地说:“那就搞清楚。”
一听这口气,就知道清汤大判官还敢胡乱放生她,都是向导,还是别想瞒着这双火眼金睛了,席月拍拍手上的馒头渣,无辜地说:“她不见我。”
“这样不行,多久了,老祝知道吗?”
“知道,病休前的老毛病,今年更严重罢了。”
好吧,又是文冈,青峨塔大部分人员来自常磐青旧部,法兴人孟秋再次被同事那半死不活的气质噎到,“什么原因?”
“每次回来都拆家,估计是怨我把她的窝给毁了。”岩青在一旁安静地听,黑豆豆眼好认真,席月摸了摸她鼻梁上的绒毛,“多大的事,李景写了报告说我是好的,你别跳出来打人家孩子的脸。”
“席月,这种话建议你闭嘴,让小桃子来,”孟秋最不吃威胁,“我听着真是鬼火乱冒,哎行了,你别摸了。”
哦,席月放手。
岩青用小短角蹭赠,叼走口袋里又一块扁馒头,确定诊费合格,轻快地回到孟秋身边。
很好,是你的清汤大羚羊。
“好好哄自家的去,有病就治,亏你是精神图景的专家,光知道虐待小动物,”孟秋深深看了她一眼,知道不能再劝,叹了口气,又交代道,“走了,婆婆做了豆豉,晚点来吃豉香排骨。”
“好——”
席月目送一人一羊走远,快乐的小羊在乡村小道上跑跑跳跳,遛远了又回来,昂头挺胸跟着孟秋正步走,一会儿仗着没人看见,又冲去草墩子上打滚。
上大学时学过《精神小动物学》,开篇扉页写道:探索和精神体的相处,是我们的毕生课题。
席月幽幽地想,这门课她恐怕及格不了了。
这个认知难免令人沮丧,毕竟和精神体形同水火,就是变相承认自己活得十分失败。
她顶着正午的太阳走进小院,还没进屋门就知道怕什么来什么。某只混不吝吃光了灶上的野菜,咬了两口水果,明知浪费粮食可耻,还边啃边扔,留了一地残渣,嚣张地从厨房延伸进一楼。
席月双手抱胸,啧了一声,还有心情评价:嗯,绿林豪侠桃大人,毛绒担道义,心中一把秤,知道略过客厅直奔卧室,主打一个绝不滥杀无辜。
推开房门,果然她的卧室是重灾区——床单上被气汹汹地踩了一圈黑爪,恶徒打翻闹钟,咬断了一只拖鞋,最后还不解气,又在写字台上留了几道深深的爪印,充当行凶的签名。
席月冷着脸,拎起脏了的薄被抖一抖,小瓶子咕噜噜滚出来,瓶盖被咬了好几口,变了型也没能拧开。可见早上那几片药到底还是惊动了在外流浪的小动物,决定不辞辛苦回家大闹一场。
“小蛮?”
知道某只可能已经扬长而去,席月还是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最爱吃的苹果都没吃完,猫盆里水也不喝,这次是真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