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这是最后一袋脱骨鸡爪。”
沈明绚从冰箱里拿出一大袋封着汤汁的塑装袋,撕开,大方地递给席月。
柠檬的酸味扑鼻而来,混着蒜和小米辣的辛香,去骨之后满是胶原蛋白,一口咬下去“咯吱”爆开,爽脆、通透——冲撞着牙齿和舌头。
开战后很多零食生产线都停产了,不易保存的脱骨鸡爪就是其中之一。于是明知不能沉溺,席月还是默默接受了邀请。
“可惜不是麻辣味的。”
两人持相同意见。
一起大吃大喝久了,朝夕相处,关系也变得亲密。
天太热,沈明绚只裹了件大T恤,领口露着倒八锁骨,下摆则刚遮住下身,就这么懒懒地瘫在椅子上,露着嫩白的大腿根。
“喝酒吗?”
席月的目光从锁骨窝那捎过去,默默头疼起今天的治疗记录又该怎么写:与病人在精神图景内喝啤酒吃鸡爪……实在有些不知好歹。
她婉拒:“没有空调,喝了会很难受。”
“呃……那晚上去散散步吧?”
“去哪?”
“去哪都行吗?”
“都可以。”
“那去露营吧?”
“好啊。”
“怎么这样。”沈明绚笑了一下,鼻子都皱起来,“你人这么好啊。”
不是容忍,这种完全触不到底线的平静……透着股怪异的宠溺,意识体被勾得几经挣扎,实在忍不住,凑过去坐好,眼睛亮晶晶的,口齿都是柠檬酸甜的气息,“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连撒娇都用上了,“告诉我,好不好啦?”
然而席月还是笑而不语,甚至身体后仰,悄悄拉开了点距离,沈明绚委屈地耷拉肩膀,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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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干就干,太阳一下山,两人便顺手打劫了知名的杜卡摩托车专卖店,江洋大盗分赃痛快,一人一辆纪念款豪华大双缸,附赠纯皮拉风机车衣。
从喝酒换成炸街,治疗记录眼见得更糟糕了。
席月闭上眼,放弃了挣扎。
绑好行李和帐篷,两人一路疾驰,来到了德隆最有名的露营地——罗星湖。
到处是大年份的古老水杉、气根榕,整座森林遮天蔽日,从林间公路拐上羊肠小道,引擎声打断蛙鸣,灌木丛时不时飞出几只野鸡。
罗星湖营地建在湖边坡地上,这里没有灯火,昆虫的管弦乐会演奏第一小节,天上银河宛若玉带,自九天倾入凡尘,洒落了满湖星星。
天琴天鹰组成夏季大三角。
南斗六星明亮如河底宝石,美得不似人间。
……能这么清晰地拓在精神图景中,不知道沈明绚到底仰望过多少次这样的星空。席月在这一刻突然明白这里为什么会被意识涂抹,成为不可触碰的地方。
因为太美,毁灭才如此痛彻心扉。
两人躺在防潮气垫上,树林的枝桠是黑色的,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好像一群振翅欲飞的黑天鹅。
“我姐在这里做兼职。每年暑假她都来教小孩户外活动,生火啦,识别野菜啦,打安全绳什么的……妈工作忙,不放心我自己在家,她就只好带我来这儿。”
席月静静地听。
“我其实……每年都盼着放假回这里。”
沈明绚丢了一颗小石子,咚,湖水一浪接着一浪,涟涟拍打堤岸。
“哪里蝴蝶最好看,哪段河滩能捞到小彩鱼,哪间小屋可以看动画片,我都知道。姐姐的朋友们喜欢逗我,有一年还专门设了故事大王特别奖,因为我讲故事吓哭了三个小孩。”
“讲的什么。”
“罗星湖水怪吃小孩的都市传说?”
“……”
沈明绚笑出声,她伸手指着一颗红色的亮星,“看,心宿二。”
席月顺着方向看去,星星连成的小弯钩如蝎尾,而心宿二就是蝎子的心脏。
“天蝎座。”
“答对啦,话说你是什么星座?”
“……”
“别啊,这也不给说嘛?”
席月面露无奈,说道:“就这个。”
“哈?”
太巧了,巧的像骗人。沈明绚瞪圆了眼,骨碌爬起来上上下下打量席月,“失敬失敬,原来您就是白切黑那一挂的天菜姐姐妹妹啊。”
……果然,就知道会这样,“现在还有人信星座吗。”
“哎,都是赛博算命怎么还分贵贱呢。”沈明绚双手抱胸,抬抬下巴,“有意见?”
黑芝麻汤圆乖巧摇头。
看看,不愧是老天蝎了,沈明绚磨磨后槽牙,正要继续抗议,可是一坐起来就清晰瞅见席月手背上叮了个红包,当事人不自觉在挠,眼见要肿一大片。沈明绚顿时哑火,她记得应急小木屋还有些防蚊囤货,连忙跑去拿出一瓶,给两个人都喷了喷。
薄荷清香环绕。
“总是我在说。”沈明绚揭开一枚驱蚊贴,粘在这位招蚊幸运儿的衣角,抬头望,“你呢?”
“我的故事很普通,商人家庭……双亲都太精明,对我这个笨小孩很失望。”
“你?笨?开什么国际玩笑。”
“你又不了解我。”
“但我就是觉得不会。”
沈明绚重新躺下,脑袋枕着小臂。这种推断毫无来由,好像席月在她眼里本就该是优雅的,聪明的,接触越深,这份直觉就越发强烈。
“我不太爱说话,”席月说,“在他们眼里,女儿一直闷在家里,不会跟人交流,不是能继承家业的人选。”
何况还是一个十六岁就去塔里报道的怪胎。
“相比之下我妹妹就机灵活泼,是女高棒球赛的明星队长,现在应该在上大学了。”
哨向在青峨是搏前程的好出身,但对中心塔的富人来说不是——哨向要接受塔的监管,花费时间保养身体,呵护精神,而且工种受限,唯一的晋升优势竟然还是在军队,所以一旦有更好的选择,这些反倒都是累赘。
后来她与家族决裂,妹妹则随家族离开,去念国际数一数二的名校。
何为“识时务者”,这是席月成年后常想的问题。
“但我觉得……你妹妹搞不好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席月有些意外地抬眼。
“对妹妹来说,相同的家庭,就意味着相似的成长环境,就好比一样的难题,姐姐是最先答卷的那个人,怎么都是超级酷的吧。”
“……全世界也不都是你这样的姐宝。”
“……”这话题是没法聊了。
“哼,不跟你说了,”极品姐宝瘪嘴,闷闷地翻过身,一会儿又不放心地翻过来,像一张很自觉的烙饼,“天不早了,去帐篷里睡么?”
“再躺会儿吧。”
过了晚十点,大地的热气完全消散。
凉风自南向北,把衣服袖口吹鼓起来。
席月伸手拢住这阵来自湖面的风。
风从指缝溜走,她没有抬头。
她轻声问,像是一声叹息:“沈明绚,你想起多少了。”
细细数来,这还是第一次在精神图景里点破名字,沈明绚的后背微微绷紧。
女人抬眼,琥珀色的眼眸锋芒毕露,带着棋逢对手的愉悦。
“既然你我都清楚这是哪里,不如更直接地谈一谈?”
沈明绚嘶了一声,坐起来吐了吐舌头。
“哈……也不用这么直接吧。”
诚然,她是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但之前把人家揍这么狠,还是要点脸的,而且……这个怪人走了这么远,闯得这么深,一路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蜷在沙发床里都小小的,像随时会被惊扰的小兽。
不是诶,她图什么啊?
图这里丧尸好看,老游戏机好玩,还是图脱骨鸡爪方便面啊!
——刚醒那会儿她就百思不得其解。于是这位刚把精神图景撕碎了回炉重造的意识女王悻悻地收起爪子,难得地迟疑了。
她耸耸肩,“好吧,我现在是有点后悔。”
“一开始恢复记忆,我以为自己是缸中之脑,现实人类早就被丧尸灭绝了,我可能在外星人的哪个研究室里,而你就是他们派来刺探我的间谍。”
“……”
沈明绚的脑洞大到离谱,要不然也不至于出现满城的丧尸,她顿了一下,不好意思说一切的转变是从席月留在小屋子里开始的。
世界上竟然有这种人,安稳的像风暴中的大摆钟,又易碎的像早春落下的一片雪。
以至于在不断膨胀的安全感中,勾起了浓烈的好奇。
……她是谁?
她为什么要来救我?
"……后来,"沈明绚欲盖弥彰地咳了声,“我在想小说里常写的那种……难道我是什么失忆的笨蛋美人,正在植物人状态里?”
后面是什么?那必然是等着老婆一次次循环救她出来啦,后一句太难为情,沈明绚机智地闭了嘴。
这个答案其实很接近,席月审慎认可。
“现在呢?”
“啧,还是这么现实,好吧好吧,我已经摸到答案了,只是这些记忆碎片里没有你,也就是说,你要么是我捏造的自救机制,要么……”
她们并没有生活交集。
所有线索完成了汇总——那么,她亲爱的脑子这么不愿意记起这号人,对方也不愿报上名号,可又偏偏能破开丧尸,走进这么深的死域,请问,这是什么关系?
链接过,爱过,搞不好还是死生不见的前任。
救命,有女同性恨。
无论是哪个,沈明绚都不太好了。
“你先告诉我,”意识投射坦诚纯粹,焦躁又充满欲望,她抬起湿漉漉的眼,“你是真实存在的么?”
“是。”
“我醒来后,还会再见到你?”
“对。”
挺好。
她回以一个大大的笑脸。
不过重创后,沈明绚的精神力已经退回普通人,就算和精神图景重联,也不会再记得迷失近六百天的点点滴滴。
潜意识从此与图景一同退出内视,窗户关上了,它不再可以观测,只会化为大脑最平淡的底布,最无言的观众。
亦或是梦深时分,那一点点的重温。
沈明绚同样明白这一点,她苦笑,“你真是……只一个人记得,太残忍了。”
这像句埋怨,不过也是应该的,席月没有反驳。
可下一瞬,她听见的是:“你一点都不孤独么?”
孤独……吗。
是会的。
哨兵心下了然,翻身握住席月的手,随着精神图景的快速恢复,链接也越来越强,她甚至能感受到向导透过来的一点情绪,是苦的,空的。
在深渊上拉住她的绳索其实早就伤痕累累,摇摇欲坠,都到了该住院休养的地步。
她嗅着同类滴血的伤口,不知为何,对这场单方赴救感到难过。
吃这么多苦又如何呢,对本体而言,这只是醒来就会忘记的一场梦。
而自己呢,也是随着哨兵身份一同落幕的蜕甲。她与本体,她的半身,还将共同经历以后的人生,但她再也不能越过石墙,并肩作战了。
这么想,心头的一点点苦涩化为泪意。
“你已经非常坚强了,沈明绚。”席月愣了愣,伸手抹去她的泪,“我不来,你也撑过了五百多天,也许就像游戏一样,你囤够了物资,存活下来,撑到丧尸被这个世界代谢掉,很快水会变清,这里也会恢复原貌。”
“不会的。”沈明绚声音都在颤抖,“这里只有我一个,米饼死掉后……我恨不能立刻去死,我已经失去姐姐,发小、同学、战友……还有整个德隆……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
如向导所愿,宫殿敞开大门,领主走下宝座甘心俯首,埋在她怀里尽情哭泣。
席月接住眼泪的重量,精神触角层层包裹,疏导它们流往该去的河流。
“沈明绚,人活着……本就是孤独的。这些年,我学会的一点点技巧就是,太难的时候就想宇宙,想恒星,想洋流……反正就这些,个体悲痛在浩渺叙事下就像一粒沙子,而快乐的时候,就落回生命的这一刻,我们就要这一刻。”
“豪华芝士泡面,种田像素游戏,露营看星星……你都做得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