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月下午来时，沈明绚就这样看着窗外。

青峨疗养院作为老防备塔，和其他塔一样种了隔音林，如今小树长成大树，这个季节挂满青涩的小果。二楼风景正好，能看到山林间交错的农屋，鸡群三三两两在荫凉下散步。

爬山虎攀进窗棂，微风拂过沈明绚的刘海。

“青峨的四月……好暖和。”

“其实已经五月了，过几天收小麦，应该是个大丰收。”

“这样啊……”

席月坐在床边，沈明绚转头看她，上次见面堪称兵荒马乱，都没怎么看清样子……原来白大褂的左侧有名牌，内搭是统一的作训短衫，病历本沙沙翻过两页，她的手腕很漂亮，绷紧会有肌腱带起的凹痕。

……沈明绚，你怎么回事。

“沈中尉。”

“啊——到！”

“……别紧张，语言区的恢复比预计中要快，这样的话……感觉区也会很快恢复，我申请好了静修室，明天要转一下病房。”

其实仔细闻，还能闻到带点阳光的草木香。

沈明绚反复拉扯这不争气的注意力，冷不丁听到静修室……连带起一大堆不愉快的记忆，她狠狠皱眉。

“静修室一定要去么？”

“嗯，身体接收的信息多了，接下来的治疗会比较棘手，所以……”

席月看到这双脆弱的，好像委屈狗狗的眼睛，她停顿几秒，挪了下目光，又很快折回。

“沈中尉，接下来我说的话很重要，如果你有任何顾虑，或者不适，请第一时间告诉我。”

军人大多坚毅果决，这是沈明绚一直知道的，而在席月身上，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平静也能落下鼓点，与号角不相上下，一同构成更广域的乐谱。

“是这样的，五月三号起，我对你的精神图景进行多次急救，每一次……都是非常规的，你可以理解为，哨向精神链接。”

沈明绚一怔。

她以为昨天那是第一次链接，因为对人家一见钟情，自己又没屏障，才这么轻松地被闯进家门。

精神链接是一个十分广义的概念，有战友之间的作战互助，就像她和林寻心，也有挚友之间的推心置腹，这些都可以自行断开，再深就是伴侣之间的结合，一旦触发结合热达到深度结合，就不可能断开了。

从哨向出现到如今三百多年，精神链接已经融入社会，成为被大众所认可的亲密关系。它本质是一种伙伴契约，必然有很高的准入门槛，那就是要信任对方，进一步达成互信，毕竟蓝牙都有接收开关呢，要不然就等着全世界大乱套吧。

所以她不认识对方，更没有互信，那缔结精神链接是完全反常识的。

似乎知道沈明绚的疑惑，席月接着解释：“我是一名全局向导，可以和素不相识的人建立链接，单方面探查对方的精神图景，进行梳理和引导。”

“之前你陷入深度昏迷，其他措施都无效后，我试了六次链接，第四次时你的精神图景有了微弱响应，最后一次我找到了意识离散状态的你。”

“……”

沈明绚呆若木鸡，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一边震惊怎么能轻松说出全局向导这么都市传说级的东西，一边对具体到几次的链接有点尴尬……但——医生都这么坦荡了，那她这点小纠结也就不值一提。

沈明绚是个粗糙的性子，脑子里乌泱泱翻过去，只剩下对专业态度的绝赞钦佩。

于是专业的席医生评估了下她的反应，继续说：“我们需要保持链接，直到你的精神图景稳定下来，我会不可避免地知道你一些私人的记忆、感受和想法……到这里，你感觉能接受吗？”

“……如果不接受，会怎样？”

“我会向安少将申请调派一位你熟知的战友，或者恋人？足够默契的话风险不大，之后再进行深度结合……”

“等等……”听听这什么话，怎么能这么平静地说出口啊喂，母胎单身选手彻底淡定不下去了，她脸涨得通红，“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不和你精神链接，就要迅速找个向导结婚？”

“嗯，对于其他向导来说，现在进入你的精神图景会消耗大量精力，极大可能受到永久创伤，无法再和其他人结合。”

“……”

沈明绚不能理解。

沈明绚大为震撼。

她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去接命运砸来的一通快发球。

一边是被陌生人看到小时候尿床，一边是背负天大的人情，甚至对着朋友爱人捅刀……其实不需要犹豫，正常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甚至这份冷静和人选无关——就算她现在有女朋友，也会坚定地将“爱拯救一切”排除在外，偶像剧看看就算了，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干。

不过，也没听过捞植物人的门槛这么低啊……这听上去也不像风险不大吧。

医生的命也是命，沈明绚倒吸一口冷气，“你呢，救我……会对你造成什么损害么？”

“嗯？”

席月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她转了下手上的笔，“这个不用担心，全局向导的机制更像是变色龙，我会融入你的图景，就像种在那里的树，所以不会被乱流攻击。”

“但——”笔一停。

“融入就意味着作弊，沈中尉，这代表我可以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走很深，当然了，也是今天谈话的主要目的——非常规急救最大的副作用是移情。也许……你现在会觉得喜欢我。”

沈明绚瞳孔地震，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席月笑了一下。

她不是在人群中很出挑的那种漂亮，就像她说的那样，她是原生的一棵树，看到时不会想“你怎么在这里”，而是“原来你在这里”。

“……”

沈明绚再一次听到心跳高高蓬起。

还在上学的时候，她喜欢同桌漂亮的发卡，后来发现和塑料片相比，她其实更喜欢那双认真的眼睛，还有写字时压弯的食指第一指节。

那么喜欢是怎么被大脑定义的，它的边界到底有多大，是这些零零碎碎的小心动……还是终有一天会覆盖的整个人？

眼皮晒过橘红色的暖意，今天走神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可是在战场上谁又会探讨这些呢。

秩序崩坏后，在实用主义面前，任何无益的思考都归为矫情，被大肆批判。

但眼前的医生，在认真地对待这个问题。

“沈中尉，在这段时间，请你不要轻易下判断，不要做任何决定，当然，也不要怪罪自己……”她轻叹，“放心，移情一般会在断开链接后两个月消失，我也会注意自己的言行。”

“很遗憾，在这种情形下认识你，以及还需要维持这种状况。”

阳光下，席月的鬓角翘起一缕小碎发。

她在执行自己的准则。

就是这样，强大的向导一直是优秀的引领者，掌舵者拉满风帆，直面风暴；棋手打开棋盘，找到症结立刻落子，顷刻间扭转颓势，摘来一片清明。

沈明绚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她笑出声，抬了抬自己唯一能动的手指，“哪里，席导，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管什么杂七杂八的前情，现在我们认识了，我信任你，建立链接，你就是我的战友，我的同伴。”

席月搭上手，礼貌地握了握。

掐死第二次的小鹿又蹦跶出来，沈明绚懒得再管，她自顾自开小差，心里想着：

她看上去好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