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他要对着这个摇摇欲坠的房梁几个时辰,沈望叔当即想死的心都有了。
裴行山踩着滚烫的地面回了家,进屋对上沈望叔呆滞的双目。
先是一愣,随即步子快了几分走过去,语速稍快问:“你怎么了?”
沈望叔双目没有焦点,有气无力道:“小山啊,你回来了?”
“是,你哪儿难受么?”
他双目无神,缓慢的摇头:“不,我只是在想,人生的意义……”
……
见他没什么事,裴行山毫不犹豫的转身。
刚准备走,发现衣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抓住,垂眸问:“做什么?”
沈望叔眼角下垂,两只眼,两潭水,看起来可怜极了:“小山啊,我饿了……”
“松开。”
“我饿……”
“松开。”裴行山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补充道:“我去端饭。”
沈望叔立马松开了手,眨眨眼:“好的。”
不多时,裴行山端来一碗鸡汤,带着勺子一并递给他,“喝吧。”
沈望叔看清碗里的东西,愣了愣,“这,哪来的?”
裴行山没回答他,又出门去。
没一会,沈望叔闻到一股药味。
裴行山在给他煎药。
沈三用勺子搅了搅碗,一碗汤被搅得乱了套,一如他彼时的心。
他这两天没听到鸡鸣,说明裴行山没养鸡。
那这鸡汤哪来的?
难不成是买的?
也就是说,他劳工完,特意给自己买的?
他为什么这么做?
难道他就这么肯定自己病好之后会差人给他送银子?
他要是不送呢?
那他不是亏大了?
沈望叔一碗汤喝的五味杂陈。
等到裴行山一手糖一手药碗朝他走来,沈望叔犹豫着接过来,手中拿着勺子不停搅啊搅,期间悄悄瞥了他两眼,没忍住问:
“小山啊,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万一我病好之后不给你银子,你怎么办?”
裴行山走到桌边坐下,从怀里拿出来个馒头啃,听他这话,淡淡道:
“不怎么,日子照过。”
沈望叔脱口而出问:“那你救我图什么?”
裴行山终于舍得看他一看,微微扬眉:“图开心。”
沈望叔:??
他一时无言以对。
换做平时,他当场就要骂过去,图你姥姥的开心?!
但现在,他躺在他的床上,说话还是要收敛着点的。
沈望叔一连在床上躺了几日。
和在府里不同,府里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排着队伺候他,起码吃喝不断,时不时地还能找点乐子。
但裴行山家,他怎么都觉得,自己像是那个乐子。
偏偏这家徒四壁,裴行山每日得出去劳工才能勉强养活他们俩。
明明自己只能天天啃冷馒头,却给自己炖鸭汤鸡汤骨头汤的,日日不带重样。
这一番搞得沈望叔内心复杂又折磨。
连每回喝药都一口闷了,实在没脸再提什么要求麻烦他。
躺了这么多天,也不知道许小六找他没有。
沈长青知道自己丢了这么大一个脸没有?
他二姐是不是快要担心死了?
最重要的是,他感觉再这样下去,自己闲的都要长出毛来了。
于是在第五天,沈望叔放下碗,一脸严肃,决定和裴行山告别。
他刚要开口,被一道清甜的女声打断。
“行山哥哥,行山哥哥,你在吗?”
他一偏头,对上个拧着双麻花辫的姑娘,面目清秀,眼睛亮晶晶的。
她显然也看见了沈望叔,偏头疑惑:“你是……”
裴行山转过头,看清来者,淡淡开口:“你来做什么?”
姑娘将目光从沈望叔身上移开,落回裴行山身上。
眸子清亮,笑容可人:“我阿娘多做了些槐花糕,让我给你送些来。”
她将食盒放在手边的桌子上,边摆边道:“今年的槐花开得甚好,我娘做的多了些。
“你尝尝喜欢不喜欢,若是喜欢,我回头再给你送些来。”
裴行山点头:“替我谢过你阿娘。”
她抿唇一笑:“好。”
沈望叔的眼睛在二人之间来回转啊转,某一刻忽然被小姑娘抓了个现行,他咧嘴友好的挥了挥手:“你好。”
她敛了敛嘴角的笑意,语速稍缓:“行山哥哥,他就是你救下的那个傻子吗?”
?
傻子?
是说他?!
沈望叔脸上的笑一僵,眼刀子戳在裴行山后背,“小山啊,我是不是听错了,她是在说我么?”
裴行山恍若未闻,对她道:“你还有事么?”
这是要赶人了。
她身子一顿,面上浮现一丝失落,转而又扬起微笑:“没有了,那行山哥哥我先回家了,桌上的糕点你记得尝啊,放久了味道就不好了。”
裴行山将人送走再回来,糕点已经到了沈望叔手里。
对方注意到他,朝他招了招手:“小山啊,你别说这糕点还挺好吃,你要不要尝一尝?”
但他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你能下地了?”
“哦,我刚要跟你说这事,路我是能走了。虽然比较艰难,但叨扰了你这么些天,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索性今儿就走。
“你放心,等我回了府,就差人将这些天的银子送给你。
“你也别去码头了,你不是喜欢看书吗?倘若你愿意,我可以让我二姐给你在私塾谋个夫子的职……”
裴行山突然开口打断:“不用了。”
“你要走便走,不用告知我。”
沈望叔苦口婆心说了一大堆,是真心看重他,再一次被毫不留情的拒绝,喉咙一噎。
他又不是什么菩萨心肠,别人不要,他难不成还要热脸贴冷屁股的上赶着送?
顿时觉得嘴里的糕点都不好吃了。
将一整块糕点泄愤般的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随……咳咳……咳咳咳……”
一句话还没说完,沈望叔就被呛得直咳,这一通差点要把肺都咳出来。
几乎就在下一刻,颈间传来微凉的触感——
有一只手握住他的脖颈,食指轻抬他的下巴。
嘴边适时候送来一杯茶,微微倾倒。
水大多流进他的唇间,另一部分则是溢出唇角,顺着纤细的脖颈滑下去。
沈望叔抓住那只救命的手,连着喝了两口茶,感觉差不多了推开那只手,俯身又是一阵咳嗽。
偏偏他还不能咳得太使劲,原先的五脏六腑还没好齐全,每咳一下好似在撕扯,疼得他眼泪直冒。
于是一声声压抑的咳嗽声在屋内响起,声音嘶哑,却又不可控,听着格外揪心。
原本被他推开的那只手抚上他的后背,一下一下的拍着,手主人关切的问:“好些吗?”
沈望叔边咳边点头回应他。
过了好一会,他才真正缓过劲,小口抿着一杯茶,将那盘糕点推远,哑声带着难以掩饰的怨愤:“害人玩意!”
裴行山将那盘东西收放在一旁,和半死不活趴在桌上的沈望叔对坐。
眼前人眼眶泛着红,眼尾下垂,黑而浓的长睫落下厚厚一层,唇色比先前颜色深了几分,看着更像是被欺负狠了。
他眸色深了几分,转而不露声色的淡淡开口:“你什么时候走?”
“嗯?你这是在赶我?!”
沈望叔立马来了劲,嗓子疼得要命还拔高了声音。
“随口一问,你莫激动。”
沈望叔“哼”了一声,道:“你把我送到沈府门口。”
空气沉默半刻。
“什么时候?”
“现在,立刻,马上!”
沈望叔悠闲的趴在裴行山的背上,看了一眼四周,荒郊野岭的,杂草都长了几尺高。
要不是他刚才草丛深处走出来,这地他死了都不见得会知道。
“小山啊,你这家也太偏了。
“不是我说啊,你不然跟我回沈府得了。
“我让府里管家给你安排个轻松点的差事,你也能好好度日不是,非得去那码头作甚?
“再不济去当个夫子,不然考功名也行……”
“好。”
?
趴在他背上的沈望叔一愣,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了。
“你说什么?”
裴行山颈侧温热的呼吸如同羽毛一样划过,痒得几近让人难以忍受。
他声音哑了几分,放缓语速道:“我说,好。”
“你好的是什么?是你要跟我回沈府?还是要去当夫子,还是考功名?”
见他终于接受了,沈望叔心下一喜,说话都快了几分。
心里头那股子亏欠劲儿总算少了些。
“你想我做什么?”
沈望叔话里满是自信:“这不是你自己的事情么?自然要由你自己选,反正不管你选哪个,我都能帮你。”
这自信并非盲目,他确实有这个本事。
准确的说,是他沈姓的本事。
“若是我说,我要留在你身边呢?”
!
“你说啥?”
沈望叔眉头拧成一团。
“我要留在你府里。”
沈望叔愣了一瞬。
心头涌上一股奇异的感受,他怎么觉得,自己好像被算计了……
“你是不是就在等我说这句话?”
在沈望叔看不见的地方,裴行山眼中露出浅浅的笑意:“沈三公子,想来是不会食言的。”
背上的人轻哼一声,“那可不一定,我名声在外,再添一条说话不算话也不算什么。”
裴行山轻叹一口气:“若是如此,那我便只好回去继续秉灯夜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