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很矛盾的,就像谢瑧,最初就知道自己与林逢春有泾渭之别,却不由自主沉溺其中,更存着万分之一的希望盼得相守相伴。
可是……
“瑧儿。”
烛心火焰跳跃,映出张庭芸疲惫的影子。残局狼藉,谢褒临走之言犹在耳畔,她头疼欲裂。
谢瑧歪靠着床角,神情恹恹。
蝉鸣渐起,夏夜闷热,人的心却冰凉如霜。
刘畅妃站在一旁,看看婆母,又看看小姑,气氛安静,不敢呼吸。谢太守离开前,特意避开小姑,对着婆母发狠话说,谢瑧主动帮贼匪逃脱,陈郡谢氏百年声望,决不能毁在一个小女子手上,若不能再诱出林逢春,就要拿谢瑧问罪。
数百精兵陈列宅外,谢褒心意决绝,不容更改。
她很不理解,小姑为什么能自甘冒险冲撞大伯放走林逢春?就算关系很好,林逢春到底是山匪,是非黑白,小姑怎么外出求学一趟反而分辨不清?想要诱出林逢春,谈何容易?自己和婆母都不熟悉,肯定要从小姑身上着手,可先不说林逢春上过一次当、以后会更加谨慎,就看小姑这副模样,绝不会配合。
这是不可能达成的事,难道要眼睁睁看小姑受罪?
“离家前,你向我发过誓,坚守本分,绝不逾越,若有私情,愿受责罚。”张庭芸缓慢开口,“瑧儿,你现在是否仍如那时,未生私情?”
刘畅妃心下奇怪,婆母怎么不问今晚的事,反而挑起没有缘故的话头。
“娘……”谢瑧咬唇抬眸,看见母亲已经苍老了几分。伯父暴怒,是母亲拼命回护。她最不愿看到母亲愁眉积郁,可这个问题,她该如何回答?不想让母亲伤心,就要说谎;可若说没有,怎么对得起逢春?体内裂出两个小人,一个只想不计后果随逢春离去,一个却想陪伴母亲承欢膝下,可她没法真的分成两个人。
“瑧儿,没有的事,赶紧回啊。”刘畅妃有些着急。
无法两全,谢瑧嗫嚅着沉默。
张庭芸重新拿起画卷,上画着圆月梅树女子,掷了下去:“是林逢春吗?”
谢瑧接过飘来的画幅,不禁一怔。之前答应给逢春补一幅人物,画来画去都不满意,删删改改,这是最后一幅,也是最满意的一幅,本该送给逢春,却碰上她突然失踪,怎么到了娘手中?自己为学画而来,磕磕绊绊,山水与人物,都未有大成。逢春还说自己的画胜过萧奂。
往事汹涌,感情澎湃。怎么会发展成这样?还是注定会变成这样?她被各种各样的事束缚着,总是无法真正面对自己的心。往前一步是深渊,往后一步就是平地吗?两种情感交战,谢瑧崩溃不已,伸手抚上画中女子面庞,怆然盈泪:“是。”
刘畅妃诧异地睁大眼睛,有些事,如果不愿意相信,会用千百个借口开脱,比如小姑回答的是她在画林逢春。但是她有眼睛,明明白白看出小姑对林逢春与旁人不同,从冬假在家时就是,有些事瞬间变得很好解释。
张庭芸深叹一口气,声音哽塞:“瑧儿,莫说胡话,你弄错了。”
谢瑧抽了下鼻子:“娘,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如果、如果我只是喜欢一个人,难道就错了?”
“天下的人多得很,为什么非要是那一个?”张庭芸声音陡然提高,“一个贼匪!一个女子!你!你真是我的好女儿!”
谢瑧低着头,不敢看母亲的表情。
少顷,她突然听到嫂嫂惊叫起来:“婆母!婆母!”
谢瑧抬头望去,母亲苍白着一张脸,双眼紧闭,捂着胸口,歪歪地往一旁倒去,嫂嫂动作快才扶住她。
“娘!”她慌忙爬起来冲过去扶住母亲。刘畅妃一边掐婆母的人中,一边指挥将她移到床上休息,急声让人请医师。
夜愈发深沉,外间一点月光不见。
房内两支灯烛有气无力地燃烧着。
谢瑧紧抿嘴唇,坐在床边,看着脸色苍白、额间沁着冷汗的母亲,不住在心底祈求安康,深恨不能以身代替。
医师看过后,说是情绪激动导致的心疾,开了两方药,需要安心卧床将养,不能再受刺激。
刘畅妃记着医师的嘱咐,送他离开。深夜把医师叫醒,她也过意不去,多封了些钱给他。
她送完人回来,看到小姑还是呆呆地坐在床边,道:“瑧儿,你不在的时间,婆母偶有不适,可没像今天这样严重。你……你别惹她生气了。”
谢瑧凝望着母亲的面庞,茫然中夹杂着愧疚。印象中,娘一直是家里的支柱,父兄先后过世,对娘是巨大的打击,可是她没有在悲伤中沉溺太久,和嫂嫂一起撑起了这个家。自己担心娘太劳累,娘就会揽着自己,摩挲头顶,说:“瑧儿陪着我就好了。”
可是,自己把娘气病倒了。
她很自责,早知道娘反应这么激烈,不该坦白说出来的。逢春……她想到那双明亮的眸子,心更加痛。自己是被架在火上烤的鱼,木杈穿过身体,持续煎熬。
刘畅妃看她神情呆滞,劝她休息。谢瑧不肯,说要等娘醒过来。刘畅妃无奈,由她去了。
天空缓慢地褪去黑色,边际泛起鱼肚白。
谢瑧一夜没有阖眼,直到日光浅浅地洒进来,她的眼皮子支撑不住,伏在母亲身边睡着了。
过了许久,她朦胧睁开眼,揉了揉,看到母亲头倚着床背,温柔地望着自己,伸手抚着自己的发顶,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游学以来,她没再跟娘这么亲密过。
“娘……”她轻唤了一声。
张庭芸眸光一暗,偏开头不说话。
谢瑧勉强笑了笑,招呼奴仆送上饭菜。
整整两日,张庭芸没有跟她说一句话,身体气色养好了不少。
谢瑧闷闷的,除了照顾病人没什么事情好做,空闲时间就木着一张脸长吁短叹。
这桩事太过匪夷所思,刘畅妃坚定地与婆母一个立场:小姑好好一个女儿家,离了趟家就变得怪诞。林逢春……刘畅妃万分后悔,第一次去书院的时候,发现她们二人同住,就应该警惕起来,可是,谁能想到两个女子……大伯那边派人催促,知道婆母病倒后才延长了些时日。
刘畅妃思来想去,不知该如何化解这种局面,也不知怎么劝解二人,直到她被张庭芸唤去,说了一阵子话。
出来后,她紧紧攥着手,思考着婆母的交代,远远看到谢瑧,再三掂量,慢慢走近。
“嫂嫂,怎么了吗?是娘有什么事吗?”谢瑧见她心事重重地拧着眉,不禁关心问。
刘畅妃蓦然松开眉头,携着她的手,走到庭院一角,确定四周无人,才低声说道:“瑧儿,你放走林逢春,大伯很生气。”
谢瑧抿起嘴:“嫂嫂,我既然做了,就会承受一切后果。”
“你承受得起吗!”刘畅妃斥道,“若我们交不出林逢春,他会治你的罪。”
嫂嫂从未这般疾言厉色,谢瑧低下头:“嫂嫂,若真要如此,我……我也愿受。”
“你!”刘畅妃直欲咬碎钢牙,“你好糊涂!就算你愿意,婆母肯不肯?!她是怎么撑到现在,你真不明白?”叹了口气,“婆母常说,别无所求,只要你平平安安地陪在身边就够了。”
谢瑧心里酸涩,抽了抽鼻子。
“但现在……你……唉……”刘畅妃语含责怪,“婆母说,她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可你不是。做母亲的人,必会护得孩子周全。”顿了顿,“瑧儿,你不能总顾着自己,也要为婆母想想。”
“我……”谢瑧说不出话。
刘畅妃摇摇头:“你太年轻,容易被一时的情感蒙蔽头脑。”伸出手拍上她的肩,“瑧儿,你是聪明孝顺的好孩子,只是一时没想通。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唉,不要等到那时,才追悔莫及!”
谢瑧深深垂着头,心里痛苦,她明白,有母亲才有自己。自己从小到大所有优渥的生活,都是父母给自己的。母亲默默地为自己遮蔽风雨,让自己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一类人。难道因为喜欢逢春,就要弃娘于不顾?
逢春提议一同离开,周游天下,她没有立刻答应,就是因为惦念家中。她割舍不下,断绝需要足够的勇气。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对得起逢春的情意和母亲的爱护?
自己真是个懦弱的胆小鬼,她悲痛地想,不够坚定,哪方都不想失去。
怎样才能两全?谢瑧苦思冥想,不得办法,这个问题就像女子为什么不能去书院读书一样无解。到了次日,她被母亲唤去。这是张夫人醒来后,第一次主动找她。
天气很闷热,好像一场大雨随时会落下。谢瑧惴惴不安,自己走到了岔路口,无法回避,但会前往哪个方向,她自己都不能确定。
进了门,张庭芸瞥了她一眼,让她随意坐下。母女二人保持着不近不远、恰到好处的距离。
“瑧儿,你知道吗,大伯不抓到林逢春不会罢休。”
谢瑧紧张地点头:“知道。”等待下一句话。
张庭芸望着窗外厚重而低垂的云层:“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