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从碎月泉回来后,两个人解开了误会,变得愈发亲密,经常在一块儿玩闹。
白天的时候,萧满华坐在大树下晒太阳,微风吹拂,门楣上的风铃清脆作响。
孟青筠站在一旁,喂着池子里的红鲤与金鱼。看着女孩懒洋洋的样子不禁发笑,指尖在水面轻触,粘湿后将水珠弹到她脸上。
惹的女孩一阵嗔怪,二人你来我往,在一方宁静的庭院里你追我赶,似乎比过往旋飞的青鸟更快活,欢笑声甚至盖住了摇曳不断的风铃。
兖州城中一片狼藉,血流成河,乌鸦在空中盘旋哀鸣。看着那些陪着自己浴血奋战的兄弟,骨肉化作血水渗进泥里,叫这一片土地直化作人间炼狱,而那些为他拼命的人都已成了冤魂,萧刃绝望的笑了。他知道此战必败,这些人是白白陪他葬送了性命。
颇为珍重的从怀中拿出一个长命锁,最后再眷恋的看了一眼,仔细的抚摸了上面的纹路。热泪盈眶,竟不小心滴在了上面,晕开了刚刚粘上,不知是他还是旁人的血渍。
脑海中最后浮现的是女儿笑靥如花的向他招手,唤他回家的场景。
阿溢,爹愿你一切安好。
少年用柳树的枝条编了一个简单的冠冕,插入一多芍药花作为点缀。轻轻的戴在女孩尚未盘发的头上。女孩嫣然一笑,倒是叫开得鲜艳的花朵都黯然失色。
刀剑刺入血肉,噗呲一声。对方握着剑柄,更加用力的要让它刺入更深的地方。而男人手握着那锋利的剑身,似乎已经没有了痛觉。身上的血液污垢混合在一起,叫风也染上了血的腥味。其他的人的剑也在这时一同插入他的身体,腿,腹部,腰间,臂膀……男人越是用力的抵抗,他们越是插的深。一口献血呕出,男人大势已去,再无任何招架之力。
刀剑一齐拔出,男人跪地,低着头,仿佛一座雕像一样,直至魂魄西去。
又过了三日,一天夜深人静,只剩孟远鲲独坐房中,他收到了那块带血的披风碎布。知道斯人已去,两行热泪不受控制的滑落。
颤抖着拆开那封让他亲启的信,上面是他熟悉的字迹。
“吾兄如晤:
暮春已尽,初夏将至,天气渐燥,望君安好。
夜已至深,掌孤灯良久,执笔作此书。临终握笔,心中万言难诉,唯叹吾命亦如这风中残烛,倏忽将灭或将燃尽。此生杀伐半世,血染征袍,刀下亡魂无数。只将青丝作白发,直至将死,竟觉万般功过,不过大梦一场,皆化作黄沙,随风而逝。
苦作半生,临死之际,唯三事萦怀,不能自已,现下想来,却多是甜蜜。
一为年少与君初相之时,骑马踏花,月下共酌,伴君共猎,此般快意,今生难再。二为立业之时,以吾之性命为天下百姓戎马,换得安宁,使众人免受颠沛流离之苦。三为成家得子,小女垂髫之时,笑扑吾怀,咿呀学语唤吾,模样亲昵乖巧。吾初为人父,心中大喜,只恨无法将世间珍宝尽数奉上,供她赏玩。
吾命薄浅,此生得友得女得此幸事,足矣。然此生刀尖舔血,杀孽过重,死后必入那无常地狱,永世不得轮回。吾心亦无愧,甘受磋磨,唯心系弱女无依。
今相托于兄,愿君赏吾薄面,遵循吾愿,护吾女安抵云梦泽,心腹部下已候于彼。当送之至隐所,以避祸患,安度余生。天下之大,四海无涯,此非为生死之诺。唯兄可做托付,幼女无辜,仰赖君顾,望兄成全!
若泉下有知,当结草衔环。若得来世,必效犬马之劳,护兄前路平安。若魂兮归来,必乘朔风,再饮兄樽前酒。
存殁衔恩,余言面禀,顿首再拜。
弟 霖绝笔
天佑十八年 榴月”
细细回想他的这一生,他虽是布衣出身,却自命不凡。祖上乃前朝太子太保,前朝覆灭,家门衰败,亲缘淡薄,却靠自己封侯拜相。如此这般轰轰烈烈的走过这世间一遭,也算不负此生。唯独留下这孤女与他这旧友伤怀。
开了一坛他最爱喝的莲棠酒,来到檐下,清酒撒下。望明月,昔人音容犹在。只苦涩一笑,“阿霁,望你黄泉无虞。”
夜间朔风,拂过心房。
第二日,天尚未亮,云姑便将她拉起来,萧满华满腹牢骚,赖在床上不肯起。云姑无奈,只说是将军唤她有事相告,若是再不起床,便要来她院子寻她了。这招对她果然起作用,萧满华一激灵,想来肯定是她阿爹了消息!孟伯伯之前说过,若是阿爹来信,定然会一早告诉她。
女孩瞬间清醒了不少,一扫早起的阴霾,像只欢快的小蝴蝶一般飞到梳妆台前,让云姑侍候她妆发。
脚下生风,衣角翩然,活脱得像一只兔子,云姑跟在后头都险些赶不上她。
还未进房,立在门前,便能闻到一股酒味,那是她阿爹最爱的莲棠酒。
莫非是阿爹昨夜已经回来了?
踏进房门,当然没有被兴奋冲昏头脑,该有的礼数还是有的,于是端正的向里面的人行礼。可抬头看时,却发现孟远鲲今日甚是不一样。眼底有浓浓的青黑,身上粘着酒气,眼眶微红,脸色苍白。
看着她的到来,强撑着扯着嘴角对她露出一个微笑。环顾了一周,发现屋中并无其他人,阿爹还是没有回来。
心中不免有些沮丧。
“不知孟伯伯唤我还所谓何事?”
看着女孩那一脸的娇俏明媚,孟远鲲再也笑不出来了。想到那一纸临终之言,字字泣血,句句不离孤女,心中难忍酸涩,隐藏好的眼泪又不由自主的掉落。
意识到失态,急忙转过去拭泪。
萧满华极少看到男子哭泣,特别是对于她来说,这般年长的人。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还是关切的问道,“孟伯伯,你怎的了?”
孟远鲲看着女孩,嘴中嗫嚅,却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良久,深吸了几口气,似乎下定决心,再次笑着对女孩说,“阿溢,伯伯知道了你父亲如今身在何处,离营州不远,你可想去看他?”
听到了父亲的消息,女孩立刻忽略掉了眼前人的怪异,满口欢喜的答应。
“当然好了!多谢孟伯伯。”
孟远鲲轻柔的摸了摸女孩的头,“那你先去用早膳,一会儿伯伯带你去。”
女孩离去后,孟远鲲恍惚了很久。从前他怎么没有发现,萧刃的这女儿生得和他如此相像,尤其是笑起来眉眼的样子。
一路上,马车飞驰,如同她的心一般。坐着她也闲不住,不停的和孟青筠分享从前在家中发生的趣事。还带上了从碎月泉里取出的那小瓶水,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但她还是紧紧的攥在手中,她要给阿爹也看看。
就这么快马加鞭的疾驰,一行人三日便到了幽州。
到达幽州刺史府,刺史见到了孟远鲲,急忙将他引进大堂内,只是让他们二人在门外稍作等待。
萧满华不解,方才刺史大人知晓了她的身份,却不敢看她了。而且为何到了幽州,父亲还不现身。
过了一会儿,孟青筠站在那木棺旁,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让孩子们进来吧。”
门再次被打开了,开得是那样的缓慢沉重。一进屋,就看见堂中央摆着一口尚未盖棺的黑木棺材。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亦或是尸体陈放过久,竟隐隐有些恶臭传出。
越走近,气味越浓,萧满华不禁皱起了眉毛。这府中有何人去世,竟如此简陋的置办在此,还允许他们这些外人随意进入。
孟青筠看了一眼木棺,又看了眼无言的父亲。他们似乎没有要主动开口的迹象。
“这是何意?”
那刺史却是突然跪下,“娘子节哀!”
萧满华不明白,她未曾听到家中有人离去。
突然脑海中想起了什么。孟伯伯的泪,说要带她见阿爹,可阿爹却迟迟不肯现身。绕是她再愚笨,心中也有了预感发生了何事。
不过她不敢去相信,也不愿意去相信。
“大人在胡说什么,我家中并无亲戚在幽州,我父亲此前是去兖州了……”女孩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孟青筠拉着她的胳膊,企图给予她安慰,让她冷静些。
女孩回过头,再看一眼那黑木棺。
“这棺中是何人?我亲眷吗。”
见无人回答,她失神般走了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她此刻希望她永远也走不到那跟前,这样她就可以劝说是自己多想了,且这想法大不敬。
她站在棺尾,看见里面的人,衣角翻起,鲜血已经变乌,但是仍能看见内里用金线绣的《金刚经》,那是她一针一线为阿爹的战甲绣上的,为了保佑他战事顺利,平安归来。
再往上看,一双粗糙的手安静的交叠放在腹部。手中还拿着一个长命锁,那是也她送的。
她想起把长命锁交给阿爹的那天。阿爹说这是小孩子才戴的玩意儿,但是她执意将它塞到阿爹手中。因为比起在所有人呵护下健康长大的她来说,风雨中厮杀的阿爹比她更需要这东西。
直至视线移到那人脸上,萧满华的泪水早已留了满面。
她伸出手轻轻覆上他的脸庞,脸上都是已经溃烂的血痕。
“阿……爹?”女孩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却永远不会在有人回应。
“你……”她想质问他,不是说好,让她等等就带她回家的吗?
但她的心似乎都要碎了,张着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再也无法多看一眼,萧满华无力的软了下来,身体就这么靠着黑木棺慢慢的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