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伊,他为什么说你杀了钟夫人?为什么说你投靠了墉亲王?!”西容真半张脸埋在阴影里,沉声诘问道。
万伊松了紧握西容真的手,西容真却越攥越紧。
西容真转向万伊,另一手掰过他的肩膀。万伊在西容真脸上看到了震惊,看到了迷惑,看到了殷冀,却没有找出一丝怀疑与被背叛的苦楚。
“你说话,你说我就信。”
万伊讪讪道:“阿真,碎片就在你脑海中,就是你拼凑出来的样子。”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我可不是故意离间阁主和阁主的小情人的,我只是不知道原来阁主竟然是瞒着这位阿真公子与墉亲王、与十方教做的交易。”神使作壁上观道。
“闭嘴!”辛容真怒道,“你又是什么货色,我和他之间的事论不到你来煽风点火。”
神使也不动怒,依旧和颜悦色,“看来阁主今日不便议事。我安排两位住下,改日再商谈罢。”
神使拂袖入帐,殿门吱呀一声豁然敞开。
鹿栗再次见到西容真的时候,万伊又消失了。
“阁主呢?”
西容真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他跟你们的一个教众走了。”
“啊,不是神使的话,那就应该是他们了。”鹿栗挠了挠头。
“是剩下的八位使者?”西容真猜测道。
“十有八·九是了。阿真哥哥我不妨告诉你,从前十方教是没有使者一说的。使者是我教的权势和号召力高的十位信徒自发组成,后来慢慢演变成如今的局面的。”鹿栗忿忿道,“如今本末倒置,神使倒成了他们的宣言人。”
西容真在室内来回转圈,喃喃自语道:“钟原也是他们其中一员,方家被灭门,表面上看钟原与辛可铎产生了分不可调和的矛盾,实际上是钟原代表的方家与辛可铎代表的其他使者有了利益冲突吧。莫非是与墉亲王勾结之事有关?”
鹿栗眨了眨眼,“阿真哥哥,与其局促于室胡乱猜测,不如同我去见见方汝哥哥吧。今日阁主哥哥上山的时候问起方汝哥哥的下落,想必方汝哥哥对你们来说还是很有价值的,我想阿真哥哥也是十分愿意见上他一面的。”
“我当真能见到他?”西容真惊喜道。
鹿栗点头,“没错,这是神使应允了的。”
西容真蹙起眉头,“你们神使的立场倒像是唯恐天下不乱。”
“不是的,神使是最希望十方教能安安稳稳渡化世人的那个。”
鹿栗带西容真回了主神殿,殿外已经没了膜拜的信徒。
鹿栗一边引路,一边端起一盏烛台,“阿真哥哥,神殿下面还有一层,方汝哥哥就在里面。”
西容真道:“你们神使这会儿不会也在下面吧。”
鹿栗转动机关,一个阶梯出现在西容真面前,直通往黑黢黢的地下。
“神使已经回避了。”鹿栗将点亮的烛台递交给西容真,“方汝哥哥眼睛看不见,底下又多是书籍,担心着火,所以平日里是不点灯的。”
西容真问:“你不进去吗?”
“我还是在外面守着吧。我怕我待在两位哥哥身边,你们诸多顾忌。”鹿栗绞着手道。
西容真摸了摸鹿栗的发顶道:“你倒是跟我六弟很像,都懂事得很。”
神殿底下也如神殿一般开阔,西容真每走一步都留下袅袅余音。
一个绵软的声音回荡在室内,“阿真公子你来了。”
“你知道我?”
方汝道:“神使在你来之前已经跟我介绍过了。”
西容真将烛台放于两人中间,在书几面前坐定,“你是被神使囚禁于此的?”
烛光在方汝瞳孔中摇曳,方汝轻浅笑着摇头,“我除了待在这里,还能去哪儿呢?”
西容真直奔主题,“你可知道究竟是什么人灭了方家门,你又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阿真公子,在回答你的问题前,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方汝娓娓道来,“我教的创教神使原本是个教书先生,他不信鬼神却又对神鬼之事十分好奇。为了解答内心的疑惑,他游历四方,搜寻各种离奇古怪的传闻异事,渐渐地他就迷失在怪力乱神当中,分不清现实与臆想。
“在先生流离的某一年,天下大旱。就在先生濒死靠在一棵古树下之时,他听见树干中传来婴儿啼哭之声。他看见一个浑身散发着柔和圣洁之光的女人怀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从树中走了出来。那个女人称自己是神祇,她是来为先生指引方向的。她将怀中的神子托付给先生,并告诉先生只要神子在他身边,他就会一世无忧,即使路逢坎坷,也会逢凶化吉。
“先生带着神子到了一处山村,那里的村民因为旱灾颗粒无收。先生就放言自己身傍神子,神子会为村民化解灾难。果不其然,很快先生就在神子的指引下在山间找到了水源,解了村民的燃眉之急。不多久,天降雨露,旱灾就成了过眼云烟。而村民想起先生的时候,先生已经游历而去,不见踪影。
“而先生游历多年,神子也愈渐长大,神子路过的地方总是风调雨顺,收获了一批追随之人。但这群追随之人中隐藏了引诱信徒堕落的狱鬼,狱鬼好与心思纯粹之人为伍、以蛊惑虐杀经不起诱惑心生邪念的恶徒为乐,手段极其残忍。就因为狱鬼藏在神子身侧,神子出现的地方就有狱鬼的踪迹,神子就是狱鬼的传言甚嚣尘上。
“而神子终于到了十二岁,他告诉先生他已经功德圆满,随时会魂归九天。可是他挂念世间受苦受难的信徒,并且狱鬼还在祸乱人世,他放心不下。神子捉住了狱鬼,神子认为既然狱鬼好与圣洁之人为伍,就说明他还有教化的可能,于是神子决定把狱鬼留在身侧,以身饲鬼。
“狱鬼非但没有转变,反而被神子滋养得愈发强大,暴动的民众将矛头指向神子,追随之人也几欲动摇,只有先生坚决拥护神子。神子也意识到自己的善心酿成了恶果,只身收服狱鬼,不想神子已不是狱鬼的敌手。
“最后神子引火自焚,与狱鬼同归于尽。追随之人为了纪念神子,要为他修塑一座金身。就在这时候,先生站出来说神子没有神魂俱灭,只是功德圆满重回九霄。但每十二年会诞生一位拥有神祇血脉,适合神子附身的灵体,他会随时降临为他的信徒指点迷津。
“最后创立十方教的先生在培育了一代又一代的神子替身之后,也羽化成神,成为了十方教的创教神。”
“这就是十方教的传教故事。”方汝饮了一杯茶润喉,继续道,“这却不是完整的故事。我自幼接受十方教的教化,最初也觉得十方教是个邪教,不过诓骗无知之人,实在荒谬。直到我在神殿的书库里找了十方教的教历,里面记载着十方教的变迁。”
“有一点我很好奇。”西容真疑问,“方兄目盲究竟是何时起?如果是在断文识字之前,十方教的书籍难道还有盲文?方兄如何阅读的书籍?”
方汝淡然道:“是神使念给我听的。”
“神使也算是有心了。”
方汝含笑道:“若不是神使,我怕是无法从心里认同我十方教。那本尘封的十方教教历中记载的传教故事却还有个尾巴。
“多年之后,先生再次路过那棵神子诞生的树下,他又遇见了当年托付神子的女神。女神告诉他,其实先生从第一次到这棵树下,先生的人生就延展出无数岔口,先生已经重复过很多回这段人生,虽然每条路都有些微的不同,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因为先生心性纯良,所以无论遭受了什么磨难,始终不负初心,方得善终。其实神子、狱鬼都是先生身体的一部分,就是先生自己。一个空灵悠远的声音点醒先生,这个世界本有神灵,但女神、神子、狱鬼全都是不存在的,只是先生的臆想而已。真正的神祇只为先生创造了这个纷繁的世界,先生就是自己的神祇,他的人生只由自己书写。这段后续不知为何原因被抹去了。”
“阿真公子,十方教的初衷只是帮助饱受苦难而迷惘的世人坚定摇摆的内心,避免他们误入歧途。真正拯救他们的是他们本就纯粹而不自信的心性。我教做的就是以神之名,点燃世人心中那盏照亮自我的明灯。其实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神明,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理由作为信仰鞭策自己。”
“所以你并不信神么?”
“这世间或许有神,但能解救世人的却是他们本身,而不是寄托于神明身上。我教推崇坚守本心,神祇有眼终赐善果,而不是不劳而获。”
“可是自我听闻十方教三字开始,我看到的只有勾心斗角、伤天害理的权势之争,却没目睹方兄所言的初衷。”西容真哂笑道,“如今的十方教乌烟瘴气,只怕方兄口中的初衷已经不复存在了吧。”
“所以才会有我方家的灭门之祸,殿下也才会前来见我。”
“你叫我什么?”西容真讶异于方好的称呼。
方汝弯了弯唇角,“殿下,我若不是知道你的身份,是不会随随便便与一个来历不明之人浪费时间。”
西容真并没有想出来自己到底哪里露了馅,“这也是神使告知你的?他难道还会卜测他人的身份么?”
“推测出殿下的身份算不得什么神通。阁主虽然杀了欲图加害小妹的……”方汝戚戚然噤声,须臾才继续道,“神使派出的亲信在收到小妹蹈火的消息后,顺着蛛丝马迹找到了被处理过的十方教教众的尸体。那个人不出意外就是使者的人,他出现在彼处的意图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而神使的亲信在那人身上找到了十方教传紧急递情报的密语,密语中提到了‘狱鬼’和‘锦衣卿’的关键情报。因为圣上年初亲临过,陪都的百姓都见识过锦衣卿的威风。所以尔后神使亲信在巷尾发现了一匹受惊落单的马后,很快确认了密语的提示。”
方汝顿了一顿,“不过,殿下,我们能揣测的,别人也能猜测到,现下你的踪迹已经不止暴露于神使面前了。在神使亲信发现马匹之后,又有两个人循着踪迹觅来,神使亲信只能遁身于暗处观察了。据亲信回报,照那两人的装备制式推测,他们八成是朝廷的人。
“亲信很快勘探到阁主两位下榻的客栈,连夜回禀了神使。神使为我分析,小妹和死去的教众应该是阁主所为。既然锦衣卿的马出现在尸体附近,而密语里的锦衣卿应当与阁主有关联。可众所周知,锦衣卿和千机阁非但道不同不相为盟,甚至可以用水火不相容来形容。一个荒缪的雏形在我们心中萌生。殿下回想一下今日神使在神殿试探过两位什么。”
西容真呼吸一窒,随后笑道:“原来如此。”
“如果阁主身边的人是锦衣卿,而那个人名字里又带个真字,很难不让人想到那个人极有可能还是刚到陪都督案的太子殿下。但殿下是万万不可能与千机阁为伍的。
“众所周知,太子殿下亲身参与了楠竹谷杀人案,却从千机阁手下死里逃生。外面的传言我也有所了解,但单凭钟原一个人,恐怕是不能掌控全局的。而以我对辛可铎秉性的了解,他向来对钟原嗤之以鼻,在楠竹谷行为低调,直至被害都没有怀疑钟原,没与钟原起过争端,很不寻常。
“但辛可铎被狸猫换太子就不一样了。外人了解到的信息都是某些人有意宣扬的,不影响案情的细节都被隐去,比如殿下和辛可铎――也就是阁主。殿下既然是阁主的猎物,能从楠竹谷毫发无损出来,想必不止是殿下的实力,阁主放了不少水吧。
“或许是因为殿下与阁主一见钟情,再加上阁主有意隐瞒殿下自己的立场,临阵倒戈。殿下有心拉拢千机阁,阁主同样为自己留条投效朝廷的后路,或者只是单纯觊觎殿下,两人一拍即合。所以有了今日神使在神殿的试探。殿下难道对阁主用情颇深?竟然对阁主抱有希冀吗?”
西容真笃定道:“我信他不会背叛我。”
“有一事我不想瞒着殿下。”方汝道,“神使在你和阁主身上嗅到一股极淡的不同寻常的香气。正巧神使也碰巧对这味药料略知一二。殿下,你知道这味药料有何功效吗?”
“我知道。”西容真道,“这味药料叫眠寐,会使长期熏用之人对身侧之人产生近乎爱欲的依赖。”
师父曾经给过他一本本门派独传的药理书,里面记载了这味先辈调制的药料。万伊以为他不知道,其实他在万伊提起过香料之事后,翻查过书籍后早就得知了真相,只是不在意。既然能助眠,他早就心悦于万伊,他更依赖万伊一点并无不妥。
方汝疑惑道:“殿下的谋略倒叫人猜不透了。难道殿下不在乎?或许殿下能清醒抑制药料的作用?还是为了取信于阁主故意不戳破?”
“不,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