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晖漫扫苔痕浅,坠檐角,琉璃盏。曲沼浮香荷影颤,鲤噙云碎,鹤梳烟软,石罅鸣泉缓。 藤阴半掩斑驳篆,铜漏泠泠坠星晚。一炷沉檀萦画槛,老院丁缚竹,谁家弄管,惊起流萤乱。
天色已近傍晚,日光柔和下来,花园里重归寂静。
林绾容来到曲池边的凉亭里,定定地看着池水。原本她是要歇一歇的,回屋躺下却难以安定,心里觉得闷,索性又转到花园里,看落花纷纷铺满了水面,又随流水飘向远方,一时情怀难疏,便叫丫鬟抱来了琴。
她自幼学琴,是真的喜爱,可以借琴曲抒发心绪,也可以排解寂寥,学得一丝不苟,规规矩矩。
几年前,孔先生说让她注意要摆脱闺阁气,不要总是停留在小女孩的纯真或者清愁上,即便伤春悲秋恼东风,也得知道这内在的情绪是如何变化。弹琴不能没有共鸣,人和琴,曲和心,神与天地自然。
那时候她还小,未曾及笄,懵懵懂懂地不能真切地理解。但是从此她闲来读史书,常思义理,又让父亲长兄帮她收集历朝散佚的曲谱,残卷也好,无名也好,她都视若珍宝,用心整理了,尝试着演绎。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不再关着门抚琴,而是喜欢走出去,人在自然情境里,或高楼倚月,或泛舟荷丛,或临水伴雨,或风过花树......她自己或许尚且不知,但林府的花草游鱼,鸟雀蝴蝶,都知道大小姐抚琴的样子美得人不沾尘。
音符从绾容指尖飘出,随水,随风,高处如花开枝头,婉转待故人回首,低回时若光阴无情,终要谢了春红。一片芳菲,无奈飘零,琴弦上暗哑着,似没着没落,惹人心疼。花瓣落下来,落在绾容的裙上,发上,还有琴弦上,甚至,有泪在她眼里徘徊,只是她一直忍着让琴声不断,泪水不落。
忽然,一阵清幽的箫声传来,托起了琴声的脆弱和纤柔。绾容停顿了一下,来不及多想,手指轻抹,跟上了箫声的飘逸,几个婉转寥落,渐渐转为柔和。一曲琴箫空灵古雅,花间彩蝶嬉戏,林中云雀追逐,暮色四合,忘了归处。
林绾容坐着没有动,只是抬头看着前方。那人握着一管洞箫,洞箫上垂着流苏挂坠,他站在芭蕉树前,温润如玉。
见绾容看他,他上前走了几步,“姑娘琴艺清绝,小生唐突了。”
绾容没有吭声,旁边的拾光上前几步,“这是我家大小姐。你是谁?宾客都已经散了,你一个外男,怎么闯进后花园来了?”
那人重新施礼,“打扰了林小姐的雅兴,我是杭州苏启墨。”
听他报了名字,林绾容站了起来,“原来是苏公子,让你见笑了。”
“贵府花园精巧,我随意逛逛,不想扰了小姐。”
“苏公子客气了,远来是客,原该有人陪着才是,是我们失礼了。”
“二公子原是要陪着的,但他中午喝得有点多,我让他回去歇息了。能听到小姐琴声,实在有幸。”
“我琴艺粗陋,承蒙公子不嫌弃,还以这般精妙的箫声来和。”
“小姐过谦了,杭州西湖盛产琴声,但是小姐的琴却是我听过的最好的,只是后来过于哀伤。”
“看到花事飘零,陡然伤感而已,世人都喜欢繁花盛开,可多少花开根本无人知晓,也无人怜惜,盛放不过一瞬,转眼就谢,最终混为泥土,也无人可惜,倒不如不盛开的好。”
“为何可惜?又要如何可惜?子非花,焉知花之情?花开本就不是为了谁来欣赏,它是草木繁荣一季的过程,花开花谢,结果成熟,落地生根,来年有更多的花开,这才是它的意义。如果连盛开的机会都没有,那才是命终,又会有谁来感慨?”
“公子非要说得这么冰冷无情?”
“有人自然有情,有心才会生情。有人寻花赏花,怜花惜花,都是人的情感,花不在乎,因为不在乎,它才年年开得恣意自在。”
“所以你用箫声告诉我,要超脱。”
“有小姐的琴声来给它们送别,难道不是一件美好的事吗?”
夕照晚风中,两人相对而立,一人在亭中,一人在亭外,中间隔着淡淡花香,浅浅暮色,仿似余音余韵还在虚空中飘荡。
他们不知道,一墙之隔,离烟满目伤怀,珠泪欲滴。
惜辰从远处匆匆走来,打破了满园寂静。
“小姐,刚才夫人传话,晚上设宴招待杭州苏老爷父子,全家都要出席,小姐快回去换身衣服吧。”
绾容和启墨听闻,都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以礼作别,各自离去。
夜色低垂,林府点亮了一盏盏灯笼,灯火通明,酒香四溢,富家宅院的气派晚上毫不逊于白天。
清风堂里,八人围坐一桌,正是林正阳一家和苏靖斌父子。林正阳再一次郑重地跟家人介绍了他和苏靖斌自幼的情分,也就多年未曾联系做了解释,并且表示日后二人会胜似亲兄弟,希望两家孩子彼此多熟悉,日后是个照应。
苏靖斌也说这么多年他孑然一身,文友不少,学生更多,但都仅限于学问,没有能与他秉烛夜谈,把酒言欢的挚友亲朋,如今找到兄长,他激动得彻夜难眠,只盼日后能常见。
孩子们纷纷呼兄唤弟,见过妹妹,林夫人笑得宽和温婉,“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必得互相帮衬,听闻启墨母亲去得早,我很是心疼。这是我前几日刚给昊泽做的两身新衣服,还没让他上身试,我看你们身量差不多,就想着送给你。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是我亲手做的,你别嫌弃,我就想着,若你母亲在,肯定也会亲手给你做......”说着,竟有些哽咽了。
苏启墨赶忙站起来,“谢谢伯母,如此珍贵的礼物,小侄受宠若惊了。伯母别难过,我已经长大了,虽然幼年失恃,但父亲对我悉心照料,如今伯母对我这般爱护,小侄感激不尽。”
“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人品贵重,才学又好,不叫你父亲操心。日后娶妻成家,但凡我能帮忙的,一定别客气。”
“他的婚事还没个着落,免不了得麻烦嫂夫人上心。”苏靖斌说道。
长辈们当面聊起婚事的话题,几个孩子谁也不吭声了,只顾低头吃喝。
林绾容和苏启墨并没有透露出先前见过一面的样子,客气而疏离。倒是潇月,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时不时打量着苏启墨,从上到下,看得细致。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繁星点点,红灯高悬,林正阳和苏靖斌踱步去了书房,重燃一炉香,再烧一壶茶,二人睡意全无。
“靖斌,你也看出来了吧,月儿和玉儿长得很像。”
“何止是像,简直是一模一样,咱们可是看着月儿长大的。”苏靖斌的声音里透着几许哀伤,最初的那份震惊又萦上心头,难受得紧。
“月儿还小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她越来越像玉儿,如果不是自己家的孩子,我都会以为是玉儿的女儿。”
苏靖斌的心头跳了一下,“如果是玉儿的女儿该多好。”
随即,他看见林正阳听到这话的表情有些奇怪,赶忙解释,“别误会啊,我是想说玉儿要是能有个女儿,应该就是月儿这般样子吧。”
林正阳还是一脸疑惑地望着他,“月儿为何不能有女儿?”
“月儿在哪呢?天涯海角,碧落黄泉,他们都在哪呢?二哥,多少次午夜梦回,我都觉得我们这些人再也见不到了。二哥,你敢说你没这么想过吗?”苏靖斌有些激动。
片刻的沉默后,林正阳声音缓缓,“所以,我才待月儿非比寻常,我愿意把她的到来当成吉兆。”
“那年玉儿刚及笄我就离开了庄子,后来过了几年,局势稳定了些,我请人悄悄去打听过,说人都散了,去向不知。”
“玉儿是和三哥一起走的,你们一个一个都走了,走了就都没了音讯,最后我也离开了。”
林正阳顿了顿,“老三那性子,自然会护着玉儿,玉儿肯定没事,他们应该也儿女成群了,只是不知道他们在哪。都换了名字,抛了过往,慢慢找找,总有相见的日子。我们俩已经坐到一起了,一切都有希望。”
苏靖斌满脸沉重,眉头紧锁,心头如压了巨石一般,说话也难,不说话也难。
“好了,我们说点开心的,你可是咱们江南有名的大儒,我想着在杭州开一家书院,咱们合作,开设讲堂,组织沙龙,设立书馆,除了卖书之外,咱们还可以刊印、出版,包括搜集古卷、编书......天下乱了这么多年,很多珍贵的书册都散佚了,我们尽力搜集整理,留给后人,也算是很有意义的事情啊。”
“这当然是好事,可......我除了授课,也没尝试过别的。”
“别谦虚了,编书这事非你不可,你从小喜欢读书,宁可饿着肚子也要攒钱买书。不过这事不能急,得慢慢来,咱建个藏书阁先搜集着。当务之急是书院的正常事务,你当书院院长,每旬固定讲几节课就够了,其他的让你的弟子去讲,既能锻炼,又能挣点银两。对外经营的书馆更不用你操心了,聘掌柜聘伙计,让他们打理,你只要在书目上内容上把把关就行了。”林正阳笑着说,“噢对了,钱的事都由我来投,挣的利润咱们对半分。”
苏靖斌吓了一跳“那可不行,那怎么成,兄长是看我清贫,有意要帮衬吧。”
“看你多想了不是,外头说我是苏州首富,可我的生意都跟文化不沾边,这回涉足书院,属实是把档次往上提了提。再说你的名头可是无价的,到了杭州我林正阳的名字算什么,苏靖斌可是代表着学问,还有你的那些弟子,人脉这一块儿我可是沾你的光。”
“兄长别说了,我知道你是让我宽心。”
“我听说朝廷有意招揽江南名士入朝为官,你的关注度尤其高,是不是你想入仕?”林正阳忽然问。
苏靖斌又像吓了一跳似的,“不会的,我怎么可能入仕?我坚决不会去的!”说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林正阳拍了拍苏靖斌的手背,“你呀!那咱们就这么定了吧,过几天我就去杭州着手准备。”
“二八,我拿二,你拿八。”苏靖斌像下定了决心似的。
“得,我们都一把年纪了,你还是当年的性子,四六,不能再少了,月俸不算,这只是分红。你也得给启墨攒点家业吧。”
林正阳端起茶杯,“来,我们以茶代酒,预祝未来。”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齐成悄悄进来又悄悄出去了。灯火明亮,茶汤常温,两人的脸上都可见沧桑,他们沉默着,陷入旧时的回忆,那些深埋的旧人旧事,也只是在彼此的脑海中,不敢宣之于口。
还好,还能谈一谈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