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烂的婚书,已经与她融为一体,再也不可能被拼起。
王素荷挺直腰杆走下了台阶。
院中,纸人宾客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发黑变质的食物被踩的稀烂,碾在泥里,破烂的桌椅翻倒,一片狼藉。
只有高高挂在檐下的大红灯笼,散发出幽邃的红光,将这一切笼罩其中,也映着女人细长窈窕的影子。
那道身影,就这样一步不停地走出了陈家大门。
陈母吐的脸色发青,用手把拖在外面的长舌头拉回去,一双小眼睛死死盯着王素荷离去的背影。
谢长兮指尖相触,将黑雾收回,十分嫌弃的提着一角掂了掂,甩了半天,甩出来一堆细碎的头发茬。
恶心的他眉头拧成一团,皱的能夹死苍蝇,一扬手将黑雾丢到一边,不肯好好收回去。
林祈岁瞧着这一幕,觉得好笑,难得弯了弯嘴角。
冷不防谢长兮一回头,对上了他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笑意。
漂亮男鬼歪了歪头,琉璃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好玩吗?”
林祈岁收起笑容,老实的点点头。
谢长兮便也跟着笑了,意义不明道:“真不容易。”
林祈岁刚想问他是什么不容易,便见王素荷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口。
他拉了拉谢长兮的袖子,两人赶紧追上去。
陈家黑沉的木门大敞着,门口,那套冥婚用的纸扎完完整整摆放在那里,盲女拄着细木棍,倚靠在自家门上。
她静静的立着,不言不语。
王素荷踏出门槛,含笑看着门口大红的纸轿、高头大马、粘满了金元宝的嫁妆箱子,还有排列整齐的送嫁队伍。
喜婆、轿夫、乐师、一个不少。
她笑的开心,朝林祈岁道:“劳烦你,烧给我吧。”
“好。”林祈岁应道,回头望了一眼谢长兮,“劳烦点个火。”
谢长兮眨了眨动人的桃花眸,微微一笑:“好说。”
他抬了抬手指,一簇火苗点燃了喜轿的一角,然后快速燃烧起来,将轿子整个吞没,又窜上旁边的纸马,一时间陈家门口火光冲天。
王素荷欢喜的笑了起来,她提起裙摆,轻盈的纵身一跃,跳进了熊熊燃烧的大火里。
她身上穿的大红喜服瞬间被燃成灰烬,露出里面雪白的裙衫。
她赤着脚踏出火海,周身跳跃着明亮的火焰,如墨的长发披散,斑斑点点的火星飘落其上,好似繁星万点,熠熠生辉。
王素荷浑身浴火,一步一步又踏向了陈家大门。
“贱妇!你……你要干什么!”
陈母慌了神,颤抖的叫骂:“滚开!滚出去!”
“都是你这个灾星!是你逼走了光宗!害得陈家无后!”
“滚啊!你滚!”
“娘,我不走。”
王素荷轻笑起来:“你不是不希望我离开吗?不是想我留在陈家,替他守一辈子吗?我怎么能走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款步走到陈母面前,张开了双手,将陈母死死搂进自己怀里。
霎时,炽热的火苗窜上陈母的衣角,火焰瞬间将她的全身包裹。
“啊啊啊啊啊!烫烫!好烫啊!”陈母惨叫起来。
“烫烫!烫死我了!”
“救命!救命啊光宗!”
“救救娘!呜呜呜呜……”
她疯狂的扭动着身躯,然而烈焰如影随形,紧紧将她包裹,直到将她烧成漆黑的一团。
王素荷面无表情的推开了她。
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摔在地上,却还没死,惨叫着在地上翻滚蠕动。
“救命啊!好疼!好烫!”
“光宗!你快回来啊!救救娘!”
焦炭疯狂的地上爬来爬去,以它为中心,大火迅速向四面八方燃起。
一息间,陈家便被烈焰吞没。
大火越烧越旺,竟烧穿了陈家的院墙,蔓延到了隔壁。
林祈岁看着隔壁也起了浓烟,火光冲天而起。
紧接着两个男人的惨叫声,响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烫!好烫!”
“着火了!着火了!”
“救命啊!!!”
“贱人!你眼瞎了,腿又不是不能走!快来救我啊!”
院内惨叫咒骂声不止,盲女拿起手上的细木棍,别上了门。
谢长兮“啧啧”两声,手指一动,陈家黑沉的木门也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关闭。
两扇门紧紧闭住,关住了惨烈的火海地狱,也关住了里面嘶吼的恶鬼。
一身素白衣裙的王素荷巧笑嫣然的立在一旁,林祈岁竟在她的眸中看到了纯净的光亮。
她笑着,朝巷口伸出了手,嗓音温婉又轻柔。
她说:“卫郎,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林祈岁怔住,回过头便看见,之前在义庄见过的那个小麦色皮肤的青年,此时正一步步朝着他们这边走来。
他身上还穿着入棺时的寿衣,走到王素荷的面前,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里。
“吉时已到!”
一道尖细的嗓音,突然在耳边炸开。
林祈岁闻声望去,只见那头戴大红花,两颊涂着浓重腮红的喜婆,笑盈盈的自一团浓雾中走了出来。
她身后,是一匹脖子上挂着大红花的黑色骏马,四个轿夫抬着的一顶贴着白囍字的小轿,两个乐师跟在最后,敲锣打鼓,奏着喜乐。
“二位新人,吉时可耽搁不得。”
喜婆甩着帕子,走到两人面前,催促道:“新娘上花轿,新郎上马,咱们该启程啦。”
“好好好,莫催啦。”王素荷微垂着头,眉眼娇羞带笑。
两人终是依依不舍的分开,青年跨上了骏马,王素荷款款走向轿子。
林祈岁和谢长兮站在旁边,看着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却不想,新娘掀开轿帘的手一顿,又收了回来。
而后,在林祈岁疑惑的目光中,停在了他面前,将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乌木镯子摘了下来,戴在林祈岁的手腕上。
夜半三更,锣鼓喧天。
接亲的队伍,欢欢喜喜行入夜色。
林祈岁目送一行人远去,耳畔的哀嚎和惨叫,却仅仅一墙之隔。
是以,陈家有喜,红事为悲。前缘再续,白事为喜。
“该走了。”
肩上一凉。
某只爪子不老实的漂亮男鬼,又凑了过来。
“嗯。”林祈岁回过神,轻舒了口气。
这一切,总算结束了。
两人并肩往回走,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林祈岁有些困倦,只一心想回铺子里的小床上睡一会儿。
可谁知,他的左脚才踏上纸扎铺门口那条被大火烧出痕迹的石板路,周边的夜色突然像潮水一般迅速向四面八方退去。
一息间,那原本漆黑的夜色,竟一下子变成了白天。
街道还是那条街道,纸扎铺和旁边张婆婆的花铺依旧静静地立在原处。
但眼前的一切,却又似乎变得和之前有些不同。
林祈岁四下打量,发现整条街上的铺子都变得破败不堪,破洞的窗户,烂掉的门板,瓦片残缺不全的屋顶,到处都结着蜘蛛网。
看起来,像是很久都没有过活人生活的痕迹了。
“怎么回事?”他有些疑惑的看向谢长兮。
后者抱臂站在一旁,对眼前的一切见怪不怪:“这才是真实的现世,之前我们都是在‘劫’里。”
“劫是什么?”林祈岁问道。
“劫,是鬼设下结界,圈起来的地盘。在自己的地盘上,它们可以随心所欲的施展幻术迷惑人。禁忌,则是可以约束鬼的一种力量,因此对于那些触犯了禁忌的人,鬼就可以随意处置他们。”
“比如方才的王素荷,她设下的劫,就是陈家和她生前经常活动的区域,也就是这一整条槐安街。”
“如今她的怨气已消,执念已了,劫自然就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