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风已寒凉,正是腌菜的好时候。
“你快放下!”
齐胸高的圆肚大缸被钱玉容刷得极为干净,晾干水分准备开始腌酸菜。
百来斤白菜摘去老叶、脏叶,直到露出雪白雪白紧紧向菜心靠拢的新鲜菜叶,阳光充足的时候放在院中晒上一日,脱去多余的水分。
晒蔫儿的白菜用开水烫一下再整整齐齐地依次码放在缸内,一层白菜一层盐,层层叠叠,再加入凉开水水末过白菜,剩下的就只需将它挪去阴凉通风处再压上洗净晾干的大石块,便可将一切交给时间。
简单,方便,失败率极低。
可,总有人是意外。
“袁宝儿!快把你碰到的白菜拿得远远的!”钱玉容平和安宁的腌酸菜生活被突如其来的人打断了。
袁宝儿同他阿爹不知是犯了什么天条,腌酸菜的过程中只要他俩谁掺了一手儿,整缸酸菜必臭。
特意寻了爷俩都不在家的时间动手腌制,谁知宝哥儿竟然提早回来了。
“阿娘,没那么严重吧,我去年不还帮忙了?咱家的不是没坏吗?”
“确实帮了,咱的也确实无事,但你满枝阿么那满满一大缸臭酸菜,扔都没处扔。”
腌酸菜这事儿,本就是亲朋好友互相帮忙,一堆人边干活边聊天,既能缓解高度重复的工作带来的枯燥与乏味,也能增进友谊。
去年钱玉容将白菜种在了村西的菜地,与周满枝家离得近,扒白菜这事儿就定在了他家。
人多力量大,才半天,袁家的就忙活完了。等到宝哥儿同桃哥儿、良哥儿下来帮忙时,已经进行到周满枝家。
烂叶摘掉,枯叶不要,只留下雪白的菜心。袁宝儿干得认真,钱玉容也急得不行。
“宝哥儿真不能碰,甚至冬日里我都不敢让他去缸里捞酸菜,他捞完缸里都起白膜。”
“哪有这种说法,玉容妹子你这可是吓唬人了。”
不信邪的周满枝,将宝哥儿扒的白菜板板正正码放好,心想着准能为袁宝儿正名。
正名了。
确实不能让他参与。
“那缸小得没事儿呀。”袁宝儿急忙反驳,不能腌酸菜总觉得少了些秋日的参与感。
“那是后做的。”
不服,不信!
“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卖没了,降温了喝酒暖身,与这兔肉鱼肉都极为相配。”
这是好事儿呀,钱玉容不解问道:
“那你回来怎么心不在焉的。”
“有酒楼想同我合作,我正在考虑。”
“要买你方子?”
“不全是,只有一家这样提议的,我当场就否了。”
钱玉容撒上最后一层盐,送给那黑心的酒楼一个大大的白眼。
“哪有断人财路的,不厚道。”
袁宝儿抱着那两棵被嫌弃的白菜,不住地点头,可不就是没品的人家,来谈的也还正是新一任的祥和酒楼的少东家。
“阿娘,我帮你搬个那个大石头总成吧。”
袁宝儿见阿娘盯着那沉重的大石头呼气,开口询问。
“不成,一点儿都不能让你碰。”
“那我挪缸总成吧。”
“不成。”钱玉容摇头如拨浪鼓,拒绝得干脆利落而又……绵长。
行吧,那就只能等她的小姐妹们前来帮忙了。
辛辣味道扩散,又是俩小哥儿腌自个儿的时辰。
“不做了?这酒糟鱼这么好吃,不做岂不是少赚钱了。”
“实在是没有余力,成坛订购的的冷吃兔越来越多,咱俩就是十二个时辰都耗在灶房也难以支撑两样并头前行。”
桃哥儿看着锅里的酒糟鱼还是有些心酸的,挺好吃的东西,吃不到了不知多少人心酸。比如:他自己。
“这酒糟鱼会做的人很多,但你这味道可十分独特,若是不做了吃不到了可真是可惜。”
可惜呀……
没办法,干不过来。
不过,自己忙不过来,那就请别人去忙不就好啦。
“买酒糟鱼配方才能买你的冷吃兔?”
一脸精明相的干瘦男子满脸疑问,声音都有些许提高。
“对。”袁宝儿端坐在他对面,目光扫向他快速轻盈敲点桌面的食指,答得肯定。
“袁小哥儿怕是不知,当厨子的必然是有条好舌头,就算不买你的配方,想做也是易如反掌。”
“那秦掌柜何苦同我谈冷吃兔的买卖。”
厨子的舌头若是真灵敏到此,那想来也不会去复制他人的菜品,天才心性高傲,哪能允许自己去偷他人的。
秦掌柜挑了挑眉,唇角微微提起并未回话,只是端起了茶盏轻轻拨弄。
“倒是我自作多情了,告辞。”
一家谈不拢还有下一家,家家谈不拢那就自己干。
袁宝儿裙摆飞扬,走得极快,连秦掌柜的威胁都未曾听见。
祥和酒楼、如意斋接连失败,只剩万悦楼还可一试。
“实不相瞒,你这两样放在哪个酒楼都能做个招牌。”万大掌柜笑得一脸和蔼,说的话却是给宝哥儿浇了一盆凉水,“但小哥儿你将生意看得太过儿戏了。”
“我很认真的。”
见他双眼迷茫满是不解,万大掌柜开口劝慰道:“小哥儿若是想走经商这一道,须得想清楚,你是想挣一时银钱,还是想要长久富贵。”
“我说这菜可堪招牌并不是哐你,而是属实菜品成熟,色香味融合完美。舍了一道用来给另一道开路,也亏得你想得出来。”
“这有什么,大家爱吃的不就是这两道菜,我卖你们一道,我就可以多做很多冷吃兔,钱财只多不少。”
“那以后万悦楼酒糟鱼出名,如意斋冷吃兔红火,你又该怎么办呢?”
“我继续做兔子卖给你们啊,这有什么?”
“说你是儿戏全然没冤枉你,万悦楼和如意斋的招牌与你何干,我这牌匾挂在这里,客人来吃的就是万悦楼三个字,今日明日我用你的兔子,后日我自己做了也不会怎样。”
万伯明稍稍停顿,修正了下逐渐低沉的语气,恢复成刚刚的和蔼才继续说道:
“我知你是东市卖冷吃兔的,等到有了第二家,第三家你在别人心里就不再独特了,也就会被遗忘。”
不独特,被遗忘……
秋风扫落枯叶,袁宝儿站在东市的牌坊下仰头注视,一动不动。
柳从南远远走来瞧见的就是这个情形。
“宝哥儿?”
“你说我,会被遗忘吗?”
柳从南脱口而出:“当然不会。”
“你说我每天卖的是什么?”
“冷吃兔呀。”柳从南搞不清到底出了什么状况,不是说去谈生意,怎么一脸悲伤的看着风雨侵蚀多年的理石牌匾。
“昨日我还在为可与大酒楼合作沾沾自喜,今日被点醒才知道自己一直傻得可笑。”
不过就是新鲜吃食罢了,说是独特也不过是新鲜一时,自己却被一时挣到的银钱冲昏了头脑,当真以为小虾米入的是大鱼的眼。
万大掌柜说得对一个不知名小哥儿卖的冷吃兔怎么同知名酒楼的冷吃兔相比。
“我卖的是不知何时就会被人学会的东西,他日若是东市有了新摊位也卖,那慕名而来吃冷吃兔的人可就不一定认得准我了。”
袁宝儿转头看向柳从南,继续说道:
“之前是我想左了,酒糟鱼来不及做就不做,不能巴巴地给他人作嫁衣。而且,我要有自己的牌匾,以后别人提到冷吃兔,第一个想到的就该是我。”
不过几句话的时间,袁宝儿就哄好了自己。不独特就变得独特,现在想法不成熟不代表永远不成熟。
低垂的眉眼逐渐飞扬,微仰的头颅也恢复往日的光彩。
“那袁掌柜想好要叫什么了吗?”
“宝记!”
“宝记冷吃兔,宝记酒糟鱼,不拗口且很是好记。”
“那是当然,我这就去木匠铺作块匾。”
“等等。”柳从南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面色镇定地说道:“宝哥儿是要租个铺子挂牌匾吗?这小摊子可支撑不住。”
“我倒是想,除去前日三匹料子的尾款,我挣的钱只剩二十五两,这红火处一月租金就要小十两,哪里租得起。”
“银钱我有。”
“挣多少办多大事儿,我用你的钱租了铺子,这一大步迈下来,我都怕闪了胯骨。”
柳从南张嘴欲劝,却被宝哥儿阻止。
“摊子大的支不起,我就做个小的,以后有了自己的酒楼我就将它挂在账台,让它见证我的每一步路。”
“等等。”
柳从南又一次拉住了他的衣角。
袁宝儿:“?”
“宝哥儿喜欢什么字体?”
“我哪懂这些,当然是去木匠铺瞧哪个顺眼就做哪个。”
“宝哥儿觉得我手艺如何?”
耳根红了。
行吧,袁宝儿心下了解,含笑问道:“我知道你这做兔笼子的手艺非凡,倒不知小柳秀才会不会做牌匾。”
“自然是会。”
耳根红意逐渐扩散,阳光下,泛红的耳廓都清晰可见。
“那,绥之可要为我做个牌匾。”
“当然可以。”
心上人声带调笑地唤自己的小字,这会儿不仅是耳朵了,整个人都从白皙变成了粉嫩。
“我亦想见证哥哥的每步路。”
人是害羞的,但嘴巴却足够直白。
“宝记食铺。”
袁老二辨认着宣纸上飘逸的四个大字,浑厚的嗓音念出来很是郑重。
“好名字!”
嘿嘿。
袁宝儿歪头笑着哼了一声,眼中的自信与张扬都要溢出来了。
“既然小柳秀才这牌匾还要做两天,那今儿阿娘给你先绣个旗子,名号先放出去。”
“那自然好呀,阿娘能绣成我衣服那个样子不,正好也将你这刺绣展示一番,到时这布料自然能卖上价钱。”
“当然能。”
解决一番心事,平淡的日子终将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