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还记得岁岁刚出生的那天,她听见屋中传来阿娘的痛呼,爹爹好像丢了魂一般不理她,手却一直颤抖,她将自己的小手放在爹爹手中说,爹爹不怕,我陪你,阿娘不会有事的。
直到屋内传来婴儿的啼哭声,爹爹才又哭又笑的抱起她冲到屋内。
阿娘脸色苍白却问她哭了没有,得到否定答复才露出虚弱的笑容说,不愧是我的女儿。
爹爹将她俩抱在怀中安慰了许久,在稳婆的提醒下才想起要去看一眼弟弟。
虽然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我们一定会是很幸福的一家,竹枝从不怀疑。
爹爹是个话不多的人但很温柔,也会将自己高高抛起再接住,随后在阿娘的笑骂声中逃窜,也会给弟弟做玩具,会下河摸鱼,会摘漂亮的凤仙花帮阿娘染指甲。
那时候自己还能放声唱歌,能喊阿娘爹爹。
后来呢?
后来她就再也不能说话了,阿娘被坏人带走再也没有回来,爹爹和村中其他男人一起消失了,他们的小屋倒塌,她和弟弟吃野菜吃草根,饿死前被盲眼阿婆捡了去。
可竹枝仍旧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虽然阿婆不信,但她与弟弟知道爹爹回来过,仓促惊慌不再健壮的爹爹带回了两样东西,让她与弟弟分别藏好,不要告诉别人,哪怕是互相告知也不行。
好姑娘,别害怕,爹爹很快就会回来带走你们的,只要这东西不丢,爹爹就不会有事。他这样说着再次消失在夜里。
爹爹我没有怕,竹枝在心中说,你也不会有事的,因为竹枝不会告诉别人。
竹枝会照顾好自己和弟弟,也一定会想办法救回爹娘。
阿婆断断续续讲着往事,惨痛却麻木,范闲听得眼中要喷出火来。
自前年起,横空出世了一伙水匪,在扬州城港外作乱,奋起反抗的村民被无情屠戮,周边村子的女人几乎都被掳走了,奈何刺史与水匪勾结,放任不管草菅人命。
幸存者们写血书越级告状,被以诬告的罪名扣下,甚至以此为借口克扣赈灾钱粮,人命如草芥,死走逃亡伤,转眼只剩下了老弱病残。
“该杀”范闲牙缝里蹦出两个字,骨节捏的咯咯作响,无论听说多少惨剧见过多少离散,一想到这些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他总控制不住的愤怒。
“公子这话可不敢乱说”阿婆惊恐的拦他“谁知道官爷们是不是又来了呢。”
“他们来做什么?”范闲奇怪,这村子破败成这样,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搜刮得了。
“这就不清楚了,每次官爷们来都挨家挨户的查访,若不开门会被放火烧屋的”
有问题,范闲与李承泽对视一眼,彼此知道想到一处去了,这分明是在找人甚至灭口。
“阿婆,他们上次来是什么时候,可有带走什么人吗?”
“这...五日前来过一回,骂骂咧咧的走了,并没有听说有谁被抓了。”
很好,他们要寻的人至关重要,眼下没有被抓住是好事,这村子必会再有人来,或许能得到什么消息也未可知,只是此地危险,要把阿婆与两个孩子带走安置。
范闲张口与阿婆交涉,希望她能与两个孩子随自己离开,然而阿婆似有不愿。
李承泽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他们的对话上,而是一直盯着两个孩子,在大人交谈的过程中,这对姐弟的神态发生了十分有趣的转变。
弟弟的眼神从警惕对抗变得平和,像顺毛摸的小狗逐渐温和,已经开始走神了,可姐姐的眼神始终警惕。
这姑娘虽然目光中有些拘谨讨好的羞怯,可从来不曾闪躲,眼睛亮亮的反复打量着每一个人。
她似乎在做某种判断。
有趣,李承泽眯起了眼,一般在有长辈的情况下,这个年纪的孩子通常会放弃思考或者直接走开玩耍。
但显然这个姑娘不一样,她静静的听着每一句话,收集着所有信息,语言、情绪、态度,这一切都是她审视的对象。
那么,她想得出什么样的答案呢。
竹枝察觉了李承泽的视线,二人目光交接,李承泽露出和善的笑容歪头看向她,通常他展露这副表情时总会更容易与他人拉近距离。
然而,这次却失效了。
竹枝迅速移开了目光,起身挪了挪位置,逃出了李承泽的视线范围,靠向范闲处。
她怕我。
李承泽读懂了细微的动作,倒是验证了心中所想,这个姑娘,有心事。
这姑娘亲近范闲多半是将他认作同龄人的缘故,范闲再怎么身负传奇故事得帝王看中,如今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人,面上稚气未脱看着可爱,而自己恐怕在他们眼中与无趣的大人并无两样了吧。
少年人,李承泽反复品味着这个词,他与范闲初相识时恰如范闲如今的年纪,这个年纪的心性如何他最清楚。
近期的事一件件的发生,将众人打的措手不及,有些细小的点当时便任由它们滑过去了,可夜半无人时还是会拿出来细想。
范闲对他吐露的心声,是对于兄长的依恋吗?
若存了其他心思,是否是错?这错误又有几分是自己行事诱导的结果呢?
少年人的话虽然赤诚,但真实吗?
如果不真,自己该失落吗?
李承泽不愿对自己说谎,但发病濒死的时刻,范闲紧紧拥着他,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他产生了一种近似于依赖的情绪。
如果范闲只是一时兴起随口说说,他大概是失望的;可若范闲是认真的,他也不见得多高兴。
李承泽惯于用他人的爱重证明自己的存在,但若有人想用情感绑定他,那也是休想。
只是这份别扭的,名为占有欲的关系不应该发生在他与范闲身上。
这是不对的,无论从年龄阅历还是身份性别,他都不应该产生这种情愫,危险而荒谬。
“殿下,你看行吗?”范闲将手搭在他膝上摇了摇,屋里几人都投来目光。
李承泽心中羞怒起来,这是什么时候了,自己怎么能因为这些没影的无意义小事而漏听了正事,实在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然而总不好再让他们重复一遍,左右范闲总能与他想到一处,应下也无不可。
于是在众人的注视中他点了点头。
范闲激动的抬手想干什么,又半道收回了双手尴尬的搓了搓,只说着太好了,老婆婆也欣慰的笑了充满感激。
竹枝知道,自己想对了。
那两个沉默不语的,虽然带着武器看起来气场十分骇人,可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两位公子。
然而他们各有不同,显然不是一类人。
稍年轻的这位虽然事事当先,又对岁岁不客气,其实是个好说话的,他自己或许没发现,与阿婆交谈时虽然努力克制,但情绪都挂在脸上,一言一行,愤怒与惋惜都是真的,即使横眉怒目时也不见得多吓人。
而言笑晏晏的那位不一样,虽然面上笑着,眼底却是空的,像看似清浅的溪流实则会淹死人。
爹爹说过,美丽鲜艳的东西都是有毒的,越华丽越会致命,所以这几人中,最该小心这一位,但最终做主的也会是这一位。
如今自己与弟弟被阿婆托付给这二人,以后更要小心,若神仙容貌的人真有神仙心肠,自己一家或许能够团聚,可若是......
范闲看着这对姐弟在婆婆的呼唤下行着叩拜大礼,心中很是心酸,忙把人拉起来。
看着直愣愣跪下低头不语的竹枝,范闲想起了被李云潜罚跪在殿前的自己。
无论是口不能言,还是权势所迫不敢言,对于上位者其实没有太大区别,如此看来,自己与李云潜又有多大区别呢。
“老滕,还要麻烦你在这里照看婆婆,等我们赶上官船,很快就会有人来接应”范闲捏住滕子京的臂膀“万事小心,别逞强,很快就会有人来。”
“婆婆妈妈的,多大点事儿”滕子京拍掉他的手“你们也小心,照顾好殿下”
范闲勉强笑了笑,压下心中的不安感,他抱起岁岁又牵着竹枝,扭头看向李承泽“走吧殿下。”
夕阳西下,李承泽合上了那扇屋门,灰尘震落了满手,连带着描金绣线的衣袖被夺去了光泽,粗糙的木刺勾住宽大的衣摆,刮花了暗纹,划伤了手指,雪肤上浅浅的一道血痕。
谢必安发现急忙寻帕子给他,李承泽推开了,有些恍惚的将指尖含在口中。
尘土的咸涩与血液的甜腥,很好,李承泽想,这是苦难的味道。
一阵风吹来,吹乱了他的额发,穿过破旧的草屋发出呼啸声,卷着草叶远去。
前方的范闲侧了侧身,为怀里的孩子挡风,待这阵风过去复又前行。
李承泽伸手向最后一点夕阳,没有任何光的温度,指尖的血痕被风干了。
范闲听到身后的人深深叹了一口气,扭头看去,李承泽脱下华美的外袍将发抖的竹枝裹进怀里颠了颠
“快些走吧,小范大人。”
这一次,李承泽走到了他前面,单薄的背影在昏黄的日光中逐渐远去,声音被风送来
“天要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