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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亦飘零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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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自春祭归来后便旁听朝政了。

这对于十几岁的皇子是天大的荣耀,更是是君王对于太子的认可与提点。

范闲如今只是个没有官职的伴读,随太子行至殿外是他与朝堂最近的距离,比起脑中勾勒的少年才俊形象,眼下的他更像小厮,恭敬的立在殿外官员最末位,等候太子散朝。

这样也挺好的,范闲十分擅长哄好自己。

那个大殿他进入过太多次,在里面见过了尔虞我诈、争权夺势,见过人声鼎沸时载歌载舞,也见过君王之怒刀光剑影。

看多了便也觉得并没有什么意思,如果能的话,范闲愿意像现在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

李承乾很是勤勉甚至战战兢兢,每日总是来的最早的,连累的范闲也被迫早早就来到殿外目送着所有人。

老父亲范建、前岳父林若甫、精神矍铄的秦老将军、当然还有陈萍萍。

范闲很庆幸这次进京早了一些,能够多看几眼这个待他如子侄的人。

陈萍萍与前世并无不同,沉默肃穆,深不可测,如同一道不可跨越的铁壁,代表着庆国帝王之下最高的权威,仅仅存在就是一种无言的威慑。

范闲十分怀念那目光,充满了孺慕之情的、威严的、有时又温柔的,但他又深知当下并没有与陈萍萍交谈的契机,那目光还不能也不该落在他身上。

于是他只是远远的看着。

李承乾的得意并没有维持许久。

几个月后,庆帝就亲手提点了李承平同入朝堂听政,亲手打破了这二位皇子之间的平衡。

当范闲第一日目送李承乾与李承平并肩而去进入朝堂的背影时,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京都造反兵变的那个下午。

他只能站在原地深施一礼,看着那两人的背影被大殿朱漆的大门所吞噬。

那大门如同一张血盆大口咀嚼着每一个人的生命,曾经的李承泽与李承乾,如今的李承平,或许还有未来的自己。

而他活了许久,已经累了,累到不再义愤填膺热血沸腾,累到眼里可以容得了沙子,累到只要周围人和自己过得好,剩下的他都不在乎,也不愿意去追求那个真理了。

他老了。

但他不得不承认,在苍老的同时,他又十分幼稚。

范闲很认可那个观点:人会停留在产生创伤的年龄,从此以后逃避麻木,不再成长。曾有两个人用性命给他带来了两次创伤,一次是李承泽,一次是陈萍萍。李承泽之死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知。而陈萍萍的死,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

这两道创伤横亘几十年,直到如今仍未消退。

待范闲回神时,殿内群臣似乎起了争执,依旧是太子党与二皇子党相互倾轧,宰相不言将军不语,鉴查院居中而立,真相无人在乎。

上一世,他付出了那么惨痛的代价,牺牲了那么多人,到最后也只是杀死了几个具体的人。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一个帝王倒下了,会有千千万万个帝王重新爬上那个高位,这一切似乎毫无意义。

还争吗?不争了。

范闲嘲讽的冲大殿方向束起中指,去****。

他本就可以这样,不听不看,稀里糊涂的过一辈子。

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就在这一日复一日的殿外等待中,失掉了最后一次全身而退的机会。

入秋以来,李承乾与李承平在政见上起了龃龉,两人冲突一发不可收拾,终于闹到了庆帝面前。

散朝后,庆帝将二人留下训斥,徒留范闲在门外苦等。朝臣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去,散了个干净,直到最后,陈萍萍的身影出现在殿外。

轮椅声声逼近,陈萍萍似乎是直奔范闲而来。随着陈萍萍的靠近,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涌上范闲的心头,他不禁紧张起来,甚至微微向后退了一步。他甚至没有抬眼直视陈萍萍的勇气,仅一直盯着地面,他怕一抬眼就会想起上一辈子诀别的场景,想起自己的无能和无力。

“范闲?”陈萍萍的声音响起,“都长这么大了”。

声音永远比画面更能唤起人的记忆,范闲忽的又变成了上辈子那个刚入京都的少年人,满肚子的委屈忽然都涌了出来。

“等了许久,累了吧?”陈萍萍的声音是对他独有的和煦,范闲感到眼眶发热,赶忙行礼掩饰。

“算着你明年就满十五了,这年纪正是磋磨历练的好时候,应该趁年轻做出一番功业来”范闲闻言从自己的情绪世界中抽离出理智,话头不对,像是在试探,他深吸一口气,将哽咽吞进肚子“还请陈院长明示”。

陈萍萍笑了笑,“陛下的意思是,两位皇子都已然到了议政的年纪,你这伴读可以卸任了,只是二位皇子都说你才华卓然,不肯让朝野失了英才。”

“殿下们谬赞了”范闲的不安感愈发强烈,那两个满肚子坏水的货能有什么好话?

“你做了许久的伴读,将来无论在朝中任何职,都会被视为两位皇子的羽翼,难免将范家牵入党争”陈萍萍忽然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鉴查院仅听从陛下调遣,皇室成员无从干涉,可解你之困。”

范闲猛然意识到,现在与他面对面交谈的并不是陈萍萍,而是庆帝的意志。鉴察院仅对庆帝效忠,陈萍萍如今抛出的橄榄枝,正是庆帝对于他的试探。陈萍萍所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既是得了庆帝的允准,又处处暴露在庆帝的监视之下,他如今所能做的,就是在层层镣铐之下,对范闲表现出一点点真切的关心。

联想到陈萍萍的结局,范闲心中不是滋味,此刻的陈萍萍对庆帝有多少忠,又有多少恨呢?范闲不知。但他知道,自己是恨的,恨得咬牙切齿泣血椎心,他原以为时间冲淡了一切,可如今看到陈萍萍,他发现自己依旧是恨的。

陈萍萍此刻尚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但范闲知道。

如果能抓住更大的权力呢?如果这一世更早的权势滔天,是否会改变一切?

好大的诱惑,好迷茫的前路。

如果是庆帝在拉他入局呢?如果走出了这一步,就再也没有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呢?如果从今以后有许多人不再同路呢?如果挣扎过后已然一无所有呢?

他怕了。

“不着急给出答案,你好好想想”陈萍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会强迫你,遵循内心选择就好”。

消解权力最有效的方式不是除掉掌握权力的人,而是让更多的人在权力中分一杯羹,李云潜深谙此道。

如果范闲进入鉴察院,必定会在权力之下培植新的党羽,这些新的血液会稀释陈萍萍的力量,最后达到一种新的平衡。

当范闲的部下忠于范闲时,他们是否还会忠于陈萍萍为其赴汤蹈火呢?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分清忠于王与忠于国的区别,只有在大事上才能够暴露出来,可是能暴露时就已经晚了。

年轻人总是充满活力,有干劲儿,他们本身的存在就代表着一定的变数,这一点点的变数会在剧烈的矛盾冲突之前,被无限的放大,成为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必要的时候,一代新人换旧人。

李云潜松开弓弦,正中靶心。

范闲恍恍惚惚走到了靖王府门前,心头千般重担,脑中万般愁怒,前世的遗憾不甘纷至沓来。

远处似有鹤鸣,范闲不由得心向往之飞身而起,跨越层层府院去寻觅一番,声音竟是从李承泽的潇湘苑中传来的。范闲眼下心绪杂乱,落地莽撞惊得院中的白鹤惊鸣起来。李承泽闻听声音转头寻人,范闲遥遥看去只见他一袭白衣立于群鹤中,颀长矫美如同白鹤化形。

“李承泽”,范闲张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粗粝嘶哑,吓了自己一跳。

李承泽也是一惊,范闲甚少这样直呼姓名想必是有难解之事,故而上前关切“怎么这副模样,看着受了好大委屈”。

委屈?范闲摸了摸自己的脸,不,这不是委屈,这是恨。

“殿下,如果有一天,你被逼选择一条与自己所求相反的道路,你会恨吗?”

“我不知道”李承泽垂眸许久,又抬起头来与范闲四目相接,“但我知道,你一定是恨的。”

千万人中,你最知我,范闲想,我们合该是一个人的。

“但恨与恨亦是有区别的”李承泽抬手抚摸着鹤“范闲,你要知道自己恨的是什么。”

我恨的是什么呢?范闲发现自己答不出来。

李承泽叹了口气“人的命运都是被注定好的,该走的路一步也不会偏,所以并不存在被迫走上哪条路,你该恨的不是这条路,也不该恨被迫做出选择的自己,你该恨的是那个拨弄你命运的人。”这话越说越激动,情绪亢奋时,李承泽的眼角微微抽了抽,眼中闪出疯狂的光芒。

“如果你的命中注定要去恨,就去恨那个始作俑者,恨那个将你逼上绝路的人,然后去反抗,去以命相搏,去毁了他的一切当做报复。”

范闲有些恍惚,一瞬间,他又看到了上辈子那个李承泽,那个生死不论,至死方休的李承泽。

原来从来都没有人发生过改变,他没有变,李承泽没有变,陈萍萍也不会变,皇位上的那个老东西自然也不会变。

如果大家都不变,什么都不做的话,只会滑向既定的结局。

是伤春悲秋、顾影自怜有什么用呢?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一切还来得及。

范闲内心激烈的情绪带动身体微微抖动起来,李承泽似乎察觉了什么,露出惊诧混杂着兴奋的复杂神情,试探着将范闲揽入怀中。范闲很难拒绝这个拥抱。

“范闲,范闲”李承泽安抚小兽般轻轻抚摸着范闲的后颈,“我知道你和我们都不一样,你这样的人,如果想做的事情做不成将是天下的一大憾事,你这样的人,如果恨就会恨得惊天动地,所以不要恨你自己。”

“如果我做错了呢?如果我就是做不成呢?”范闲用脸颊轻蹭着李承泽的手腕寻求一点安慰“那样我无法原谅自己”

“没关系的,我原谅你,我原谅你”。

李承泽这两句我原谅你,仿佛一句在原谅前世的范闲,一句在原谅未来的范闲。

横亘两世的创伤镇痛在此时得到了片刻舒缓,范闲眼中不受控制的流下泪来,那些未全的遗憾似乎都还有机会弥补,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抱紧了李承泽。

还争吗?争,为何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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