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世界里早就坐满了人,还好秦霁渊早早订了个视角不错的包厢。他订包厢时是真打算好好听戏的,没想到等来一个形容枯槁的郑时朗。哪里还有一点看戏的心情,那点目光都粘在郑时朗身上了。
太多疑问,多到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也不知道哪个对方才会回答。斟酌许久,只说出来几个字。
“寿星,生日快乐。二十七岁有什么愿望?”
郑时朗还真的不记得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不知道对方又是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
“我听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只是听说,因为郑时朗从来不过生日。
“话是这样,郑主编也可以不说出来,心里想着就好。”秦霁渊想把他拉过来,又不知该往哪里使力,不知道他身上到底还有几处伤,于是自己坐了过去,“但是如果郑主编愿意告诉我的话,那我也可以和老天爷商量一下,让他装作没看见你把愿望说出来了。”
郑时朗还想躲,然而已经避无可避:“我这个人没什么追求,我希望……我希望霁渊可以一直平安顺遂。”
“就这样?”
“就这样。”
台上已经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今天来的可是名角,那唱腔那身段都是一等一的。郑时朗一向对这样的艺术颇有兴趣,今天竟然也听不进,眼皮一碰就撑着脑袋睡着了。秦霁渊知道睡着的郑时朗碰不得,不然他那点少得可怜的觉又要没了。对方这一睡终于给了自己好好观察对方的时间。
他现在不相信郑时朗说的一个字,从“只是梦”到“加班”,都只是为了掩盖一个事实。他到底答应了覃净屿什么,几天不见就把自己搞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秦霁渊想到那些有关人体实验的传闻,一时后背发凉,冷汗都出了一片。
“别看了。”郑时朗抬眼,“看够没有?来听戏,怎么光顾着看我。不是秦少爷自己说要给我过生日的吗?”
秦霁渊的话又被塞回去。
“你们过生日,都会干什么?”
难得郑时朗愿意主动找个话题,秦霁渊可得好好接着,千万别给话题结束了。
“开舞会,办家宴,看看电影听听戏,拍拍照片,跑马场赛赛马。郑主编不忙的话,我们可以一样一样来。”
郑时朗摇摇头:“就没有些亲民点的活动?我没有家财万贯,恐怕过不起这个生日。”
想也明白郑时朗对开舞会办家宴一点兴趣都没有,秦霁渊早就把今天的行程缩到最简。有一项是如何都不能删的,今天这个照片他必须要带着郑时朗去拍。
郑时朗对自己这副样子还是有基本认知的,说什么都不打算去。秦霁渊嘴皮子都要磨破了还是请不动他,感觉比刚认识的时候更难相处。终于不知道哪句话打动了他,他才松了口。
后来秦霁渊回想起,是那句“你总要给我留点什么吧”。
郑时朗之前很不能理解,人死干嘛要留那么多东西,让活人看着难过。真走到这步却有些能理解了,好像自己也希望留下一些自己存在过的证据。
“这拍得也太难看了。”是郑时朗被带着走了一串拍照片的程序后留下的唯一评价。
“你也知道自己瘦脱相了。好了好了,二十七,留个纪念,过两天把你养回来了我们再来拍。”秦霁渊看着刚洗好的照片,觉得分明也没有那么难看,郑时朗骨相好,怎么拍都丑不到哪去,“对了,下次不许以工作忙为理由搪塞我。”
照片里的郑时朗还是很严肃,他把这张照片当成遗照拍的,笑起来多奇怪。他突然站定,看着秦霁渊发了好一会儿呆,末了才叹了一口气:“我们接下来去哪?”
“当然是回家,我给你做长寿面。”
郑时朗想想秦霁渊这个少爷做派,决定还是拒绝他的好意:“秦少爷的力气还是省着点花吧,别把厨房炸了。过个生日,不值当。”
“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怎么也算是在后厨刷过几千个盘子的人,偷师也该偷会了。相信我,肯定难吃不到哪去。”秦霁渊倒是很有把握,看话题逐渐轻松起来,默默把自己和对方的距离又拉近几分。
郑时朗抓到的却是另一个重点:“几千个盘子?”
“都是陈年往事了,不提了。你说我们要不要养只猫呀,前两天看见一只特别像你的猫,特别讨人喜欢。”
郑时朗想想自己这个样子,和讨人喜欢四个字边都不沾,可能也就秦霁渊一个人会这么喜欢自己了。
挺好的,也不好。太喜欢怎么忘得掉呢?
于是秦霁渊特地绕了个道,带郑时朗来看那只很像他的猫。到的时候那只灰白纹的缅因猫正蜷在角落,眼神冷冷地看着窗外。
“喜欢就买吧,怎么还特地和我商量?”那只小猫看起来很喜欢郑时朗,难得起身动了动,蹭了蹭郑时朗的脚踝。
“领养小孩还得问问孩子他爸的意见呢,万一你不喜欢它怎么办。”秦霁渊抱起小猫,喝眼前的人比对了一下,“不行,你还是太瘦了,都没有小猫好看了。”
“打算叫它什么名字?”
这是个好问题,秦霁渊脱口而出:“可以让它和它爸一个名字吗,这样它爸加班的时候它还能陪陪我。”
有理有据,有理有据,但还是被郑时朗无情驳回了:“哪有孩子和爸叫一个名字的,以后你是叫我还是叫它。”
郑时朗不希望自己和小猫有太多关联,免得秦霁渊以后睹物思人。睹物思人是一种很可怕的情感。思而不得,爱而不见,岁月鹜过,山陵浸远,总有个东西还吊着那颗心,叫你生不得死不能忘不掉。
秦霁渊又想了想:“那叫重生吧。”
在死亡与重生之间,我们注定要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这句话对他们都别具意义。
小猫在秦霁渊手里扑腾一会,挣脱出来,又跑回郑时朗脚边趴下。郑时朗蹲下来,摸了摸小猫的头:“叫重明吧。”
小猫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一样,叫了两声以表赞同。这名字就这样定下来,秦霁渊拎着猫笼还有一大袋猫粮回了家。秦家被装点得花里胡哨,郑时朗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话来形容秦霁渊的品味,只觉得他拉低了整个秦家的格调。学过艺术的人也有审美滑坡的时候啊。
一进门,正在贴彩带的秦月缘应开门声回头:“郑老师,你回来啦!”
就这么一回头,身体就失去平衡,从凳子上摔下来。还好郑时朗眼疾手快,才没让秦月缘砸到地上,而是落进自己怀里。
“小心点,慢慢来。”郑时朗帮月缘找到平衡,自己往猫笼的方向去了。
“诶,郑老师,你的手怎么了?”这个问题,秦霁渊问了没用,秦月缘问郑时朗总推不掉的。秦霁渊真是太感谢自己这个好妹妹了,一语中的,以后肯定大有作为。
“不小心碰掉桌子上的刀了,下意识接了一下,没事,不打紧。”笼门一打开,重明就自己跟在郑时朗后面,秦霁渊都有些发笑,太像小鸭跟着鸭妈妈了。说不准重明上辈子真是郑时朗的孩子,是爱人也说不准,从此秦霁渊又多了一个强有力的情敌。
好吧,情敌可以趴在郑时朗腿上睡觉,自己不行。
至于郑时朗那个漏洞百出的回答,秦霁渊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反驳。信心满满地等着秦月缘揭他的底,没想到秦月缘一开口就是:“郑老师以后也要多小心一点呀。”
不是吧,大小姐,这你都信?
如果心眼会遗传,那秦因藤和顾白英的心眼肯定都留给秦霁渊了,这才养出别人说什么都信的秦大小姐。这样没什么不好,心眼多了难免多疑多虑,最后还是叫自己难受。就比如现在,如果自己也能相信郑时朗那些拙劣的借口就好了。
他记得郑时朗说谎的水平不该那么低,现在的借口都太生硬,好像他只是需要一个借口,并不需要自己相信。
秦家在七月十七号这天因为郑时朗的生日亲近了一把大众艺术,红花一簇簇开得俗气。郑时朗没什么亲人朋友,自然不需要一场用来维系人际关系的家宴。秦因藤听说今天是他这个义子的生日,还在百忙之中抽空回来同他们一起用了晚餐。
郑时朗的食欲并不很好,也勉强吃了一些。酒他一向不太能喝,喝过两口就算尽了礼节,大家都不是外人,没人灌他酒。这下是一桌人都发现了他瘦得异常,纷纷叮嘱他注意休息,注意吃饭。这样的热闹他太久没经历过,似乎缺席了多年的那点亲情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家里被从心底里挖出来。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心那么浅,那些以为深藏的情感都可以被轻易触动。
饭是吃过了,秦霁渊做的长寿面是无论如何都还要吃的。郑时朗面不改色地吃完一整碗面,就连秦霁渊都没拦住:“这么咸,吃两口意思意思就好了,真想吃我再让王妈做。”
他瞎吹的厨艺也只有郑时朗会买单了,他确实偷师到不少东西,但看归看,做还是另外一回事。这碗长寿面煮完他都没打算端出来,郑时朗却觉得既然做了,不尝尝岂不是白费了对方的心意。
郑时朗不理解对方的惊讶,大抵因为自己的味觉退化得太快,他早就吃不出什么咸淡了。
如果死亡是在和死神拉锯,那他已经不剩几张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