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热起来,家中的花草长势喜人,就连伯劳都比以往更好动一些,在没有光的鸟笼中尖叫。覃净屿当然要多留些时间照顾它们,照顾这些他喜欢,她也喜欢的小东西。
如果硬要说什么花适合她,那大概是玫瑰。好像也不尽然,玫瑰总有些隐隐约约地妩媚,她的气质更适合向日葵。思来想去找不到一种最配她的花,他就什么都种点。
“少爷,上次您要我们找的草药已经找到了。”下人很恭敬地说。
覃净屿点点头:“放到药房去吧。”
她睡眠并不算很好,哪怕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但睡眠问题早就已经浸没了她整个家庭。她的觉浅而多梦,扰得她不得安宁。覃净屿翻遍了家里的医书,堪堪找到两味适合她的草药。
“还有,人已经押到地下室了,少爷放心。”
这个人自然是秦霁渊。偷偷潜入实验室的人都要上报,唯有秦霁渊被覃净屿瞒下来,偷偷押回了自己家里。他留他还有用,不想让村上其井横插一手。
但他此刻无心在意秦霁渊状况如何,他有他的贵客。
女孩明媚温暖,高马尾随着轻快的脚步舞动。穿了一条洋红的裙子,她最喜欢的颜色,剪裁简单却恰好衬得她风姿绰约。不管是发卡上的珍珠还是手腕上的银饰,都装点出一个明丽的美人。覃净屿恍惚一刻,她原来也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覃哥哥!嗯,覃哥哥家里还是不一样,有闻一闻就舒心的味道。”女孩注意到屋子里一些微妙的变化,“覃哥哥的头发都长那么长了呀,要变成覃姐姐了。”
覃净屿的头发正好及肩,今日下午不必泡进实验室里,所以没把头发扎起来。他拿着剪刀的手一顿:“月缘不喜欢的话,帮我把它剪掉就好。”
秦月缘才不接他的剪刀:“这个长度正合适,才不用剪。
女孩的目光很快被花草吸引过去:“它们都长那么大啦,这几株开得好好!”
“还不是因为月缘已经很久没来了,可能它们太想你,知道你要来,特地开得好些。”
“覃哥哥又不是花,怎么知道它们为我而开?”
“因为……”因为我也太久没见你,“它们偷偷告诉我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覃哥哥总把我当小孩子哄。”月缘嗔怪道。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好像只有在覃净屿面前,自己才有一直做小孩子的权利。就连那个看起来不着调的哥哥也早就意识到妹妹早已经不是孩子,会在某天傍晚就着晚霞郑重其事地同自己交代独自出国的注意事项。她要出国了,她必须长大了。
“不管几岁都有喜欢花草的权利,都有童真的权利。”
秦月缘想问那你呢。你从小就表现出的过人的温和和乖巧,明明比任何人都更不相信童话,还是努力说出一句句童话一样的话来哄自己。
原来长大之后听童话,就是看一场你我都心照不宣的虚假。
头顶的黑笼子剧烈地晃动起来,伯劳又在徒劳地撞笼。秦月缘想掀开黑布的手被覃净屿拉下,在手背上轻轻留下一个吻:“伯劳是会吃人的鸟,还是不要打扰它了。”
月缘于是再不过问,换了个话题:“覃哥哥家里的熏香是什么呀,闻起来就感觉很安心。”
“月缘喜欢的话,带一些回去就好。上次说要给月缘配些安神的香,草药已经找好了,现在躺在药房里,月缘要一起去看看吗?”
秦月缘第一次走进覃家的药房。药房原本是没有的,自从覃净屿开始研究起这些中草药,覃家便僻出一间房给他做药房。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桌上那几株妖冶的花,月缘猜想这便是她的熏香原料了。可覃净屿却并不选用这几株红花,哪怕它们红得这样动人。
“覃哥哥,这是什么花呀,这也是我的香吗?”
覃净屿研磨着手中的药材:“这是罂粟,虽然有一定安神的效用,但总归是有毒的植物,不用为好。月缘见了它,以后便认得,不要轻易去碰。”
月缘点点头,转而去看覃净屿发白的指节。覃净屿向来清瘦,近几年被月缘的各种点心喂得有些发胖,才看起来健康点。自秦霁渊回家后,月缘便很少到覃家来了,覃净屿便又瘦回去。
“对了,月缘要出国了吧,什么时候走?”
“还没定呢,应该也就这几周了。”秦月缘对出国的感情很复杂,她没出过几趟远门,对那些书中的远方不能说没有期盼。可她也确实放不下上海的一草一木,放不下朋友亲人。
“怎么这么快,说好要给月缘的礼物还没准备好呢。”覃净屿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秦月缘倒眉眼弯弯:“覃哥哥要送我什么?我听说织造覃家有一手只织与爱人的绣艺,可惜只在覃夫人的旧物中见过一两眼。那做工,天下莫能如也。”
“这样的绣艺向来只用在嫁衣上,月缘想嫁给我吗?”
月缘认真思考了一下,却没给出明确的答复,她只问:“覃哥哥想娶我吗?”
他好怕她认知里的嫁娶还只是两个普通的汉字,她给自己的感觉总那样单纯。他想教她嫁娶的诺言是不能乱许的,说出来的话却变成了:
“想。”
不等月缘脸红慌乱,他便自顾自地往下说了下去:“但更想月缘不为家庭所束,大胆地去走你的路。月缘不是很喜欢画画吗,那便去学,比相夫教子的老剧情要有趣得多。”
“覃哥哥说得好像我嫁给你你就要把我关在家里面一样。”
“我不会,但世人总要带着传统的视野把你束缚在妻子的身份里的。我希望月缘可以是秦大小姐,可以是秦设计师,而不是覃夫人,覃母。”他摸了摸月缘的头,保有他一以贯之的微笑。
秦月缘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好像自己在面对对方的发问时真的有一瞬间想答应他,嫁给覃净屿也没什么不好,她想不出比覃净屿更适合自己的人。好在覃净屿给她找好了台阶,才不至于让她一时头脑发昏应下来。
她确实还不具备为人妻子,为人母亲的能力。很多事,或许还需要再历过几年才有定论。
送走女孩后,覃净屿拉亮了制衣间的灯。
那种可以被当做定情信物的绣艺正安然躺在眼前这件衣服上。覃家一向以织造闻名,但覃净屿早就不打算继续往织造的方向发展,然而该学的技艺他还是一件不落地学下了。尤其是这不外传的针法,他学得尤其好。他没做嫁衣,改而做了一件改良旗袍。他甚至不敢用红色,怕多看两眼就会生出非分之想。覃净屿给它做了水墨色向青色的渐变,又提起他的针在灯下赶起工来。
这是他要送给她的出国礼物,大抵因为前途未卜,所以他想把心意早一点送达。
温情也好,妄想也罢,这些东西在面对秦霁渊时全部收敛起来。他才发现两兄妹眉宇间的相似,秦霁渊也配同她相似?长得有几分相似,或许也算是他的福气。生这样一张好皮囊,却用来包裹这样无用的灵魂,真是浪费。
秦霁渊吃了药,如今还没有要醒的趋势。但先前月缘来时应该醒过了,手腕上的铁链满是划痕。他居然妄想用那枚小小的刀片挣脱束缚。这样的徒劳之功,换了郑时朗,一定不会做的。
覃净屿取下秦霁渊手上的戒指,那枚戴在无名指上肆意宣扬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情愫的戒指。估摸着时间不早了,某人应该已经要找疯了。
戒指被下人恭敬地递给郑时朗,表明自己家主人希望同他谈些合作的用意。郑时朗看起来很疲惫,揉了揉太阳穴,洗了把脸便跟着覃家的下人去了。他甚至连枪都没带,也可以说是不敢带,庆幸自己收到的只是戒指而不是戴着戒指的手指。
但他无论如何想不通秦霁渊怎么会到覃净屿手上。秦霁渊的路线应该是直奔梁家,除非覃净屿对梁氏母女下了手,否则秦霁渊不会毫无理由地找他的麻烦,以至于落入敌手。以秦霁渊的谨慎,想来应该是被设了套。
然而覃净屿与梁氏母女无冤无仇,又为何痛下杀手。思来想去,只剩下一种可能,覃净屿到底还是和村上其井有关。所以他此去面对的,不仅是覃净屿,还有村上其井。
早知道真应该直接跳楼,说不定还能堪堪赶上秦霁渊的脚步,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不至于这么孤立无援。他昨天在房间的床头柜里发现一封写给他的遗书,只写了称呼与标题。行动局的人照例要给组织留遗书,毕竟明天和死亡不知道哪一个会先来。未来得及说的话全部寄存在这几张薄薄的纸上。有人亲朋好友多,一下子便存了好几封,有人死了也无人来收这遗书,譬如郑时朗,遗书往往就不写给任何一个特地的人。郑时朗的遗书上只有一句话:身无完骨,尸供蛆蚁,原所甘心。
秦霁渊想将遗书留给自己实在是考虑不周,他怎么会比自己先死呢。自己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所以才有赴死的勇气。至于秦霁渊,家人闲坐,灯火可亲才是他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