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英,月缘今天也十八岁了,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也老了,还好你看不到,不然要嫌弃我了。”秦因藤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喃喃自语,照片里的女人年轻明媚,温婉动人,“我也是时候把家里的事业都交给孩子们了。等一切都处理完了,我就带你到处看看。你在上海陪了我那么多年,腻了吧。想去哪里呢,你就给我托个梦,你托个梦也好。”
秦因藤的睡眠很浅,忙起来更是几天都沾不到枕头,睡眠质量堪忧。这点倒是让秦霁渊完完全全地继承了下来。所以秦因藤真的很久没见到白英了,哪怕在梦里。他的梦太短,短到来不及多看她两眼。
顾白英生前就不喜欢拍照,不是因为什么“会把人的魂定住”的古板思想,她只是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是需要定格的。十八岁的自己当然很好了,二十多岁也别有一番风味,每个时段的她都有自己的精彩,不需要靠照片来回忆往事。她一向是朝前看的,唯独在儿子失散这件事久久不能忘怀,生月缘的时候受了凉,就这样落下病根。秦霁渊对她的印象很浅很浅,十三岁的秦霁渊刚刚摸着家门,刚刚重新认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顾白英就再一次抛他而去了。
是枪/杀,在码头上,日本鬼子开的枪。
她为数不多的照片没落到秦霁渊手上,而是在秦因藤的钱夹里静默了十一年。
这个家十一年来都没什么变化,哪怕秦霁渊从一开始的拘谨逐渐转变为不着调,秦月缘也一天一天长大,大家还是默契地保持着这个家的原貌。秦霁渊整天待在外头,整个家更显得空荡,秦因藤回家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听说他年轻时不论忙到多晚也要回家,哪怕只是进门同顾白英说两句话,也没有不进的理由。她带走了她的生机和活力,整个秦家就和她一起被埋葬。
“老爷,有人找。”管家敲开书房的门。
秦因藤抬头,已经过了十二点,居然还有人深夜到访:“请他到客厅稍候吧,我整理整理就出去。”
村上其井倒是不拘谨,把礼物放在桌面上,开始打量秦府。秦府到底是商会会长的宅子,就连窗帘地布料和织工都有讲究。墙上挂的古画看起来像是真迹,各式各样的古董陈列在柜上,每一件都价值不菲。
秦因藤整理好衣装,出了书房,对来人感到十分惊讶:“少佐怎么有空莅临寒舍。十分抱歉,让少佐久等了,是我招待不周。少佐此行是来找谁的?”
“听说今天是秦小姐的生日,带了些薄礼,不成敬意,祝秦小姐生日快乐。”村上其井的笑容一向让人觉得不大舒服。
“可惜月缘已经睡下了,少佐若要见她,我唤她下来吧。”秦因藤叫来佣人,“给少佐沏杯茶。”
“不必这么麻烦,秦小姐睡下了就不用打扰了,本就是我来得太晚。我此来,本来确实是要找一个人,但不是秦小姐。”
“难道是霁渊?他又在外面给您添什么乱了?”秦因藤的脸色很不好看。
“您先别急,和令郎没有关系。我本来是来找郑主编的,听说他今晚又在秦府留宿了,不知道已经睡下了吗?”
下人回过来的消息是已经睡下了,秦因藤皱了皱眉:“去请郑主编下来吧。”
“不用那么麻烦,不是特别要紧的事,不急在一时。”茶照例还是沏好了,村上其井也不客气,他本就爱茶,难得有喝到这样好的茶叶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只是有几个小疑问,可能要劳烦您替我解答了。”
“少佐想问什么,秦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秦因藤没有什么老爷架子,低眉顺目,很典型的中国人脾性。但能做成商会会长,靠的肯定不是这份温良,村上其井知道自己不能轻易被他老实的外表欺骗。
“郑主编近来常常留宿秦家,留在秦府的时间比在自己家都长,难不成秦小姐同郑主编已经有了婚约,郑主编这就急着跑到秦府来了?”
这段话说得弯弯绕绕,而且极不尊重郑时朗,核心还是那点东西。他们的重点监察对象天天往秦府跑,你作为秦府的主人,总要给个理由的。
“他们年轻人的感情,我做家长的也不好插手,少佐这又说的什么话。小郑这两天多留在秦府,是我要他多来陪我解解乏。少佐也看到了,自我妻子走后,这座宅子就冷冷清清,是需要一些年轻人来暖暖日子了,不然日子会越过越漫长的。”
这个点已经不适合喝茶,到底是待客,没有不喝的道理,这点礼数秦因藤知道。陪村上其井喝了几杯茶,把话绕来绕去,还是回到原点。总不能再模棱两可了,秦因藤轻轻叹了口气:“少佐不知道,我已将小郑认为义子,这秦家也就是他的家了。回自己的家,有什么离奇的?”
村上其井像是听到了什么新鲜事:“原来是这样,看起来秦会长是不打算公开你们的关系,所以才同我周旋这么久。”
“小郑一向要强,哪里肯沾我这个老不死的光,他不愿叫我说,那也就随着孩子的心来吧。”
按理不该胡乱认下个义子,至少也要问问郑时朗本人的意见。只是事出突然,秦因藤一时也找不到别的理由了,只能过后再同郑时朗商量商量。
“秦会长亦有所不知,我妹妹很喜欢郑主编,不知道您这个做父亲的对他的婚事有什么主意吗?”村上其井把礼物往秦因藤的方向推了推,“和秦家的古玩珍宝没法比,但还是希望秦会长不要嫌弃。”
“孩子的事,叫他们自己做主吧。他们同意,我们这种做长辈的自然不会反对。”
这句直接把村上其井抬到了长辈的位份,一个“我们”就让他再不好从中作梗。少佐还就这样让他糊弄过去了,可还算有惊无险。不过村上其井本来就没打算干什么,他只是来确认确认郑时朗是不是真在秦府,借机敲打敲打秦会长,让他最好早点站队,别掺这趟浑水。可惜对方看起来并不领他的情。
义子?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于是一觉起来,身边的爱人就变成了自己的哥哥。
秦因藤将来龙去脉同郑时朗说清楚,把选择权交给郑时朗。这谎既然已经撒下,总还是要圆的,至少对付村上其井是要串好套话的。至于真的要不要收这个义子,秦因藤倒是无所谓,他挺喜欢郑时朗,大概就和家长总喜欢让自己的孩子和好学生多玩一些的心态一样,郑时朗多在家住两天,秦霁渊也难得不到处乱窜,殷勤地回家几天。
秦因藤主动开了口,郑时朗也不好拒绝。这义子认或不认区别不大,月缘依旧管郑时朗叫郑老师,秦因藤依旧管他叫小郑,他也依旧管秦因藤叫秦会长。唯一不同的是秦霁渊,他看起来倒是很接受郑时朗的新身份,一口一个哥叫得挺欢。
哪怕从称呼上看不出什么大变化,秦家也已经在默默地接纳郑时朗了。郑时朗与人为善,本出自乡野之间,纵读了些书,看起来不苟言笑,其实相处起来也没有什么架子。家里的佣人很快接受了家里多了一位少爷的设定,做菜的王妈尤其喜欢和郑时朗聊天,聊她的老家,那个郑时朗再熟悉不过的烟雨江南。
但老实说,秦霁渊没那么想认这个哥。
他本来就不想让郑时朗同自己的家人有过多牵扯。让他给月缘上课也不过是打算以此为跳板,搭上和郑时朗相交的线,反正月缘过不了几天就要去留学了,想来不会有什么影响。没想到先是月缘隐约对他芳心暗许,后是他爸转头就把郑时朗认成了义子。他和郑时朗不同,他不在意自己多爱郑时朗,少一点多一点都不重要,但牵及家人,事态便开始显得严重起来。
明面上他是最接受郑时朗的人,连郑时朗都听不惯他管自己叫哥,他倒是越叫越习惯。与其说是当真,不如说只是把“郑老师”这个称谓换成“哥”,本质都一样,都是调情罢了。在家里兄友弟恭,房门拉上后每一声哥都叫得若有所指。
郑时朗那点心事他是一定要撬开的,怎么撬,现在还没想清楚。再灌他一次也未必有用,他的心理防线不会被酒精攻破。利用这点不知道是浓是淡的感情去刺探吧,他没把握。他知道郑时朗不怕为他死,可有些话他似乎真能做到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他动了真情,只是他的真情不能动他。于是秦霁渊还是以前那副样子,时不时说两句情话荡一荡对方的心湖。老把戏,用到都快腻了,他的情话一向不值钱,可其实他并不是轻易说情话的人,他的每句情话背后都有明确的目的。
做了秦家的少爷,还没有个自己的房间说不过去,房间收拾出来了,还躺在秦霁渊床上更说不过去。郑时朗理所应当地搬进自己的新卧室,有人就夜半三更溜进他的房间,掐了他打算加班赶稿要用的灯。
“你怎么……”
“哥,来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