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瑄去一楼帮他望风,沧逸景则靠在门边,等钟睿之打电话。
秦皇岛打去北京不需要转接,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了。
当听筒里传出母亲的声音时,钟睿之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喂,哪位?”
“妈!是我。”
姚勉平素一向温和的声音都忍不住颤抖了,她不可置信又惊喜:“睿之!”
“我写的信你收到了吗?”钟睿之问。
提起那信姚勉的声音带着强忍的哭腔:“睿睿,不是妈妈不给你回信,妈妈单位上…发生了点事情,暂时不能寄信。”
“严重吗?”钟睿之问。
“没事,你别担心,妈妈不会有事的。”她宝贝着钟睿之的那封信,已经拿出来看了许多遍了,“妈妈收到你的信就放心了,只是不能给你寄东西,钱还够用吗?吃饭了吗?这是…在哪儿打的电话呀?”
“今天休工,和社里的朋友们到县城玩呢,您不用担心我,我在秦皇岛可好了,交了很多新朋友,大家年纪都差不多,都对我很好。”钟睿之安慰着母亲,“我在县里的书店呢,店员同志人特别好,听我说想家,就借了电话给我,让我打电话给你报平安。”
“真的?”姚勉深知自家儿子的天真,怕他吃亏:“你在信里说,住在村民家里,他们有没有欺负你,还有你说的和你同屋的沧逸景同志,相处的还好吗。”
昨天还吵架了。
他抬头去看沧逸景,沧逸景双手交叉在胸前,冲他笑的痞气。
“好啊,景哥对我特别好,刚刚还买了汽水儿给我喝呢。”
于是沧逸景笑得更开了,他走上前,反跨坐椅子,坐在钟睿之对面,钟睿之站着打电话,比他高些,他仰头看着小少爷,小声说:“想吃什么,景哥都给买。”
钟睿之脸红了,母亲的声音在耳旁,沧逸景这样冲他笑,让他有种已经被母亲听到了的局促。
他慌乱中加快了语速,对姚勉道:“您能收到我的信就好,我以后多给您写信。”
姚勉听他这么说也放下心:“儿子,累吗?”
“我都晒黑了。”钟睿之在母亲面前撒娇就带着写稚嫩的傻气:“景哥说六月份收麦子是最累的,泉庄的平原一眼望不到头全是麦子,收完了之后,还要抢种玉米。不过…”他看了眼沧逸景,“景哥说,等种完玉米,葡萄和西瓜就都熟了,夏天把葡萄和西瓜放在井水里,吃起来又冰又甜。”
姚勉在一声声「景哥说」里听出了儿子对沧逸景的依赖,说明那位小哥哥真的很照顾她儿子。
“帮妈妈跟小沧同志说谢谢。”她道,“以后有机会,让他来北京,到家里来做客。”
“嗯。”
此时王瑄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是提醒他时间有限,钟睿之对着王瑄点了点头,随后对着电话道:“妈,您在北京要保重。”
“好,你也是,凡事别出头,别太拼,不要和别人争抢起冲突,别想着要强拔尖儿。”她打小优秀,出类拔萃,吃穿用度也都是顶尖的,见过世面,金玉窝子里长大,瞧不上平头百姓家里的东西,又因环境,嘱咐儿子要好好藏拙。她想着儿子要去收麦子,心就疼:“也别太老实了,咱们不缺那点子什么工分,粮票。等…等妈妈这边情况好点,就给你汇钱。”
当一个人总是以利益去看待所有事物,且一直以金钱去购买所有东西时,她是不相信有所谓真挚感情的付出的。
她大约知道沧逸景对钟睿之挺好的,她也会理所当然的把感情转换成金钱。
“你跟小沧同志说,咱家里不缺钱,你的吃穿用度将来妈妈都会补给他,不会亏待他,也不会忘记他这份雪中送炭。”
“嗯,妈,我真的不缺吃的,景哥早上的豆浆都会分给我,还摘樱桃给我吃,黄阿姨,就是景哥的妈妈,做饭可好吃了。还有,我挺能干的,在知青里已经是很厉害的了,队里还给我发了补助的布票和粮票呢,您别担心我了。”钟睿之道,“再说下去没完没了的,您在北京和爷爷奶奶保重身体,我挂电话了。”
“儿子!”姚勉眼含热泪,“妈妈爱你。”
“知道了。”钟睿之的鼻头和泛着酸,“我在家时不见你这么肉麻。”他要说再见,但也明白这次通话的珍贵,“我…也爱你。”
他放下了电话,擦了把酸的要命的鼻子,才把眼泪忍回去。
沧逸景笑着捏了捏他的脸:“眼睛都红成小兔子了。”
钟睿之长吁了一口气:“你还笑话我。”
沧逸景笑道:“不笑话你。”
他听钟睿之对母亲说爱,这个词在外国小说里常见。
love。
可在他二十年的人生中,并不曾见过有人把他用在人上。
他知道母爱、父爱,亲人间的爱,伴侣间的爱。
但内敛的东方人从不将这个字宣之于口,他钟睿之一句「我也爱你」,似乎是沧逸景听过最好听的话。
又惹得他滋生出了一点儿贪婪,他想再听钟睿之说一遍,且是对他说。
此后钟睿之在书店楼下看了会儿书,沧逸景和王瑄许久不见,两人叙旧聊天。
庄晓燕二人回来时已经是半个多小时之后的事了。还带着另外一个叫刘雅的女孩儿。
刘雅是隔壁刘家村的,刘家村的胖子副书记刘强就是刘雅的爸爸。
刘强那么胖,刘雅却不胖,但也不娇小,她个子高,有着北方女人的大骨架,肩膀偏宽。
有些质朴,但不落俗,一双大眼睛搭配着高鼻梁圆鼻头,偏厚的嘴唇,无论是身材还是长相,都给人一种大气的感觉。
让钟睿之想起之前看过的一本民俗话本里的陕西俚语,「散饭要燃,勾子拧圆」。
刘雅就是那种干活利落,一个人能张罗一家子的饭菜,把屋前院后打扫的干干净净,手掌宽厚会干活,性子温吞能容人的乡下女人。
庄晓燕说刘家庄的一个知青,因为会弹钢琴,被师专借过去表演节目。
今天正好是建校40周年联欢会的彩排,那个知青是住在刘雅家里的,她要去学校看他的表演,庄晓燕他们也想去看看,问钟睿之要不要一起去。
钟睿之正巧也没别的事干了,又听是钢琴表演,就好奇能演奏成什么样子,便跟他们一起去了。
路上又碰上几个知青,一行七八人就去了学校。
县城的师专和医专在一片地方,教师、操场、学生宿舍都是混着的。有一个两层楼高的小礼堂,学生们在里头彩排节目。
他们去时已经将近结束了,显然刘雅不看别人的节目,算着时间只为了看那个住在他家的知青弹钢琴。
等了一个舞蹈,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相声,终于轮到了那位知青。
舞台上搬上一架钢琴,那是一架真的钢琴,并非学校里常见的脚踏风琴。
随后走出了表演者,一位女老师,带着二十多个学生,是合唱团和领唱。
接着,便是钢琴伴奏的演奏者。
“是志伟,他出来了。”刘雅的语调兴奋起来。
吴志伟走出,钟睿之去瞧那人,模样不算出众,一米七几,能看出穿了件新的衬衫。
刘雅的眼神完全被吴志伟吸引,她甚至站起来去看台上。
庄晓燕打趣她:“还没结婚呢,就这么迷恋了?”
“哎呀!”刘雅拍她:“你说什么呢。”
庄晓燕:“我说错了吗?日子定下了吗?”
刘雅羞涩点头:“打算十一结婚,跟祖国母亲一同庆祝。”她拉着庄晓燕的手,“到时候你当我伴娘啊。”
庄晓燕假意拒绝:“我不当,伴娘当多了要当老姑娘的。”
刘雅瞟了眼沧逸景:“那轮得到你当老姑娘啊,身边护花使者多着呢。”
庄晓燕戳她:“瞎说,我羡慕你们两情相悦啊,好了开始了。”
“嗯嗯,别说话别说话,我要好好看志伟弹钢琴。”刘雅笑的幸福。
她喜欢吴志伟,她从未见过人弹钢琴,身边全是庄稼汉,那美妙的旋律,高雅的音乐,是离她很遥远的,她听不懂,但她喜欢看。
吴志伟和他身边的男人不一样。
他出口成章,他胸怀大志,他浪漫柔情,他的手指修长,那双手怎么能干农活呢,那双手能演奏出如此优美的音律,他就该坐在金碧辉煌的殿堂里,坐在价格不菲的钢琴前演奏。
就是这样的吴志伟,居然爱上了她,要娶她。
刘雅觉得自己太幸福了。
女老师歌声悠扬,学生们的合唱也是气势磅礴,唱得在场者无不热泪盈眶,一曲完毕,整个小礼堂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钟睿之笑着对沧逸景道:“学校里卧虎藏龙啊。”
刘雅更是激动的不停抚掌,还拉着庄晓燕说:“志伟弹得真好,你看到了没?”
“听到了听到了。”庄晓燕不爱搭理成分不好,还干不好农活的穷酸知青,心想着弹钢琴和弹棉花也没什么区别。只有你把他当宝,但表面上还是得恭维奉承着,不去扫兴:“全县都找不出比你家吴先生更厉害的了。”
庄晓燕有这种想法也正常,那个年代,除了专科学校里搞这些文艺活动时会用到钢琴,其余时间,会弹钢琴,不如会开拖拉机。
梁稳就因为开拖拉机,拿了社里的先进标兵,很是威风。
刘雅笑:“胡说,我知道人外有人,全国那么大,会弹钢琴的多着呢,可…我只喜欢一个吴志伟,他…也只喜欢我。”
钟睿之的目光落在那架钢琴上。沧逸景注意了吴志伟的手,宽厚,指头偏长。
钟睿之的手则更好看,他的手型是偏细长的,指节有力,他身高骨架大,手在当时普遍一米七出头的男人们中,是偏大的。
只是在体格更壮的沧逸景面前,显得小些。
那手用力时,光滑的手背上,会凸起青筋,像青玉绕白玉。
沧逸景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钢琴,小声问他:“你也会?”
钟睿之点头:“这是架国产的老钢琴,至少有二十多年了。”
“你家也有钢琴吗?”
钟睿之道:“我小时候被我妈逼着学的,弹错一个音,就要拿教鞭敲小腿。”
“小腿?”
钟睿之笑:“打手我就耍赖不弹了。”
其实打小腿钟睿之也会耍赖不弹,他说踩不了踏板,姚勉不惯着,不踩踏板也要练指法。
沧逸景笑道:“真滑头。”
“学好了,许久不弹又会手痒。”钟睿之道,“我家里那台,是外公从日本给运来的,他们有新的真空铸铁技术,做出的钢琴铁骨更精确,弹出的声音几乎不会失真,寿命更长。”
看着小礼堂里逐渐离开的人,那架钢琴似乎也要被搬回后台,沧逸景握住了钟睿之的手:“我想听。”
“啊?”
他拉着钟睿之往台上去,往那钢琴边去:“弹给我听吧睿之,我想听,弹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