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间独立的小平房,外屋是厨房灶台烧火与里屋的炕相连,屋子不大,沧逸景脱鞋上炕从半柜里找被褥。
钟睿之四处打量,一张桌子,一个木质衣柜,挺大的漆面很新,一个木质带门的书架,书架是常见的东西,浩劫刚开始时烧了不少所谓‘禁书’,‘臭老九’们家里的书架自然就空了,空了丢了,木头还是好的,被人捡回去或烧火或放些杂物,钟睿之并不觉得里头会摆些什么好书,按沧逸景这个年纪看,藏些淫/书用于排解倒是可能。
书桌上有笔筒,插着几支笔,也放了几本书。
这屋子很干净,地上都没什么灰,炕沿是新木头,炕上还有少见的光洁贴面。
沧逸景在找褥子,钟睿之走到了桌前去翻他的书。
老生常谈大家都得看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雷锋日记》还有每家都有的《伟人语录》。
里头居然夹了一本《牛虻》,还是全英版的。
“这书哪来的?”
沧逸景关上柜子开始铺褥子:“县城里的旧书摊,没人看得懂,两分买的。”
钟睿之翻开,里头夹着做中文字译的小纸条,每章都有。
钟睿之问:“买来就有这些?”
“做梦呢。”沧逸景铺完褥子,下炕站来钟睿之身边:“这都是我自己查字典,翻书找词,逐句写的。”
钟睿之笑了,他的字很清俊,不大不小,一个个刚劲有力:“这句翻的挺像样的,我必须走我的路,找我的光明。”
沧逸景问:“你懂英文?”
“我妈和外婆都是干翻译的。”钟睿之道:“从小耳濡目染学了些。”
他说外婆,是南方姥姥的称谓,按理说北京人不叫外婆。
干翻译的,简单四字背后,是少有的同声传译,精通四国语言,优秀的翻译家、外交官。
找书学词自己揣测句子的意思,写下译词,是沧逸景花时间就能做到的,可他不会读。乡下没有语言环境,那些插队的知青也没有会英文的,没想到这小少爷会。
“真的假的?”沧逸景来了兴致:“你可别叽里咕噜的乱读骗我啊。”
钟睿之也不服气,挑了一段就开始朗读。
他十岁前还跟随着母亲去过国外一段时间,母亲的口语流利,腔调优雅,自然把他也教的很好。
沧逸景看着那两瓣粉红的嘴唇,一张一合间读出的异国语言,拐着弯儿,绕着调儿,低沉细腻的动听。
读完一整段,小表情得意洋洋的等夸。
沧逸景:“我看外国电影儿里,洋人说话奇怪得很。你读的,怎么还…挺好听的?”
俩人年岁走动不大,又都是男孩子,很容易说几句话就称兄道弟亲近起来,尤其是夸奖对钟睿之来说很是受用:“那是,我声音好听。”
“你像个假洋鬼子。”
小少爷又不乐意了:“你会不会说话啊。”
钟睿之翻看那书,有的长句子译的乱七八糟,却还能结合上下文猜出文段的意思,给他逗乐了。
沧逸景看他笑,知道他在笑自己:“怎么,能翻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是啊,你花了不少时间吧。”
“嗨,”沧逸景不以为意:“下工之后也没事儿,打发时间。再说了,有的词儿反复出现,就不用找字典了。”
“你的字典也是买的旧书?”
沧逸景点头:“七八年前吧,这些书拿去烧火都嫌薄,说是旧书摊,其实是破烂儿摊。”说着他扛出了一本《英汉大词典》,“用这个,一个个字儿对着找的。”
钟睿之问:“你喜欢看小说?”
沧逸景羞于承认:“都说了打发时间。”
钟睿之:“我还以为你喜欢呢,还想着教你英文。”
“教我!”沧逸景一秒立正,他拉住小少爷的手臂:“就算你交的伙食费了。”
“那我以后添卤子还要钱吗?”
“逗你的,还能真收你钱啊。”说着他打开书柜,翻出七八本全英文的书。
每一本都精心做了字译。
当晚的沧逸景觉得懂英文,读英文很好听的小少爷,是老天爷送他的礼物。
两人对着《牛虻》聊了半天,钟睿之指了几处字译不恰当的地方,并绞尽脑汁动用了他不是很丰富的中文词库,给安上了优雅的词句。沧逸景听着,更高看了小少爷些。
被他捧着夸,钟睿之的小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如果不是脚还在疼,人特累,他还能继续和沧逸景聊下去。
亮晶晶的眼睛透露出我累了的眼神,突兀的问了句:“这是你的房间?”
沧逸景点头。
两人说了这么会儿话,钟睿之也不再拘谨:“你一人一间?”即使是在北京城里,一家四五口睡一个炕的都不少。
钟睿之猜想这间屋子肯定是黄秀娟准备着给他娶媳妇用的,所以和主屋单独隔开,有独立的厨房。
沧逸景没听懂言外之意,只单纯的介绍:“嗯,主屋两间屋子,一间是我爷的,一间我妈带着若玫睡。右边那间是我小叔的。”
“小叔?你爸呢?”
沧逸景道:“五年前出海被浪卷走了。”
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广阳镇不临海,靠山吃山,种地是主业,但秦皇岛临海的地区渔业是重要产业。国营渔场需要水手,大多数青壮年劳动力在农闲时,或捕捞季都会去沿海的公社,跟船捕鱼拿补贴。
钟睿之:“对不起啊。”
沧逸景:“没事儿。”
或许是想为自己的唐突道歉,钟睿之主动说了家里的事:“刚刚庄晓燕问我家里的事,我撒谎了。我爸去新疆劳改了。”
他这种成分不仅是在城里,就连下乡的知青里也是不受待见的。
说完钟睿之笑了笑,似乎很平淡,毕竟他这几年都浸染在这样的环境里:“你…会看不起我吗?”
沧逸景都没思考就立即摇了头。
钟睿之道:“我总觉得这些都是暂时的,甚至一切都是暂时的,没有什么永恒不变,快乐的事也是,悲伤的事也是。我爸不会一直在新疆。”他翻开那本书,“你这句话也译得很好,「遇到困难不要怕,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们两人并肩坐着,看着同一本书,思维却是相反。
钟睿之想着变,想着扛,想着这一切的困难都是短暂的,他总能回北京。
沧逸景不懂,他欣喜着波澜不惊的生活中出现了钟睿之这样的小小变数,他会英语,他漂亮光鲜。且沧逸景知道,死亡并非暂时而是永恒,钟睿之的父亲或许能回到他身边,可自己的父亲,已经死去了。
他听小少爷叹气:“唉,但我现在困难挺多的。”钟睿之看向他:“我的脚很疼。”
他曲起腿,将脚放在对侧膝上,脱下了那双沾着泥污的运动鞋,深色的袜子黏在皮肉上,连脱下都很疼。
钟睿之皱皱鼻子,尴尬的说:“有味道吗?”
“没…没有。”
即使走了那么远的路,闷了将近一天一夜,他的双足并没有难闻的气味。
褪去鞋袜后,那双足袒露着,晒不到太阳的脚,颜色甚至比手还白,小指无名指,和脚掌侧面都磨得泛红,有大小连串的水泡。
钟睿之对此束手无策:“怎么办啊?我想…洗脚。”
“有水泡破了。”
钟睿之点头:“破了的地方特别疼。”
沧逸景站起身,将钟睿之横抱起放在了炕沿上:“我去给你烧点水,你等着。”
“你要烧水?”钟睿之问:“那我能洗澡吗?”他说出口觉得自己要求太多,“要不,擦擦也行。”
沧逸景站着似乎是在思考,钟睿之继续解释着:“我坐火车,又走了那么远的路,出了一身的汗,就这么睡会弄脏你的被褥。”
若是其他什么人,沧逸景才懒得理,可小少爷会读英语,那洋文儿从他嘴里读出来,比唱歌都好听。
“行吧,你等着,我去给你烧水。”
沧逸景去院子里打水时,黄秀娟正带着若玫在水井边洗黄豆。他回头看拎着木桶的儿子:“咋了?”
“我要洗澡。”
这个季节他下地回来,水井里打桶水,冲个两遍就算洗澡了,从来没说过冷:“你洗热水?”
“柴是我砍的。”
“妈跟你计较那点儿柴?”她收起洗好的黄豆。
沧逸景知道她这是要做豆腐:“放那我来磨吧。”没有牲口使力气,拉磨不是件轻松的事。
“你不是要洗澡吗,洗干净了来拉磨,又得出一身汗。”黄秀娟心疼儿子:“豆子也不是很多,有若玫帮我呢。”
“哪有让你们两个女人出气力的,若玫那么小,只会玩。”沧逸景有北方农村男人的彪悍和大男子主义。他本能的护短,觉得男人就该保护女人,就该干所有出力气的活。
小若玫抗议:“我能干活的,不是只知道玩。”
沧逸景根本不理她:“我把水烧上,就来拉磨,磨好了水也烧好了,我再去洗澡。”
黄秀娟点头笑:“行,等你来。”
钟睿之见他挑了水进屋,利索的点火烧水,又马不停蹄的要往屋外赶。沧逸景见小少爷伸长了脖子瞧他,那脖颈延伸的曲线柔和平滑,怎么能长得这么好。
沧逸景搓了搓自己的脖子,懊恼着怎么能比那小细脖颈粗那么多,有些嫉妒,可这真是嫉妒吗?
钟睿之问:“你去哪儿?”
“院儿里,磨豆子。”
钟睿之问:“等水开了,我用什么洗?”
沧逸景:“有个大盆儿,在柴房我去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