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股血肉骨髓会先他一步感知的熟悉气息彻底消失,褚成松端着一盘子奢贵点心走进来。
他见玉池微站在窗边,心下一紧,快步过去合上窗,拉着人坐回椅子上。
“方才苏醒不久,当心着凉。”又往他手边推了推点心,“不是饿了么?先吃些垫垫,庖厨那边我已经催过了。”
玉池微恍若分毫未察这位三皇子对待自己似乎过于紧张,面不改色,坦然接受褚成松给予的关怀,依言捏了点心慢慢吃起来。
褚成松动作轻缓地摩挲着茶杯沿壁,始终目不转睛盯着玉池微进食,仿佛这是个什么千年难得一见的稀罕场面。
即便是自醒来便莫名对这住处,吃穿用度,都极为奢华的贵人极具好感的玉池微也有些难为情,两块下肚便没再继续。
褚成松没有丝毫扰了人家进食的自觉,眸里似漾着一潭春水,含情脉脉:“怎么了?不合胃口吗?”
玉池微喝了口茶水压下嘴里过分甜腻的味道,借口道:“只是有些腻。”
听他如此言说,褚成松面露懊恼。
“是我疏忽了。”他起身替玉池微添满茶水,“暂且再忍耐下,一会便能吃饱肚子了”
言里言外像是在哄吃不到甜食而闷闷不乐的孩童。
陪玉池微用完膳,紧挨着谈了会儿天,外头有人敲响门传话说“那边又闹起来了”,正等着褚成松去处理。
玉池微心下起疑。
竟需皇子亲自前去解决,闹起来的是宫中哪位身份地位尊贵的贵人吗?
被搅了二人难得的愉悦相处时光,褚成松虽有烦躁,却也无可奈何。
依依不舍跟玉池微道别,并塞了枚玉牌进他手里,道若是无聊便出去在周遭逛逛,去哪都成,拿着玉牌无人敢阻拦。
临走前褚成松不知第多少回再度回了头,如若可以,他真是千分万分不愿在这样久别重逢的时刻与对方分开。
“……我很快赶回来。”
玉池微站在原处,眉眼柔和地目送他离开。
褚成松一离开,屋内旋即少了许多生趣,静谧到落针可闻。
兀自待了会儿,玉池微握着玉牌出了房门,悠悠沿着檐廊走动消食。
行了不多时,在一间较其他屋子更为明净雅致,多半是书斋的屋子门前落了脚。
褚成松既已说了可随意闲逛,应是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般想着,他便推门进去了。
入眼是一盆靠墙摆着的兰花,叶片修长柔韧层层簇拥,微微曲卷着弯垂,相应点缀墙面上的山水画,别有一番意趣。
光线最好的位置则情理之中摆放着书案,几份书卷半卷半舒随手搁在上边,瘦金小字批注彰显出主人态度的认真。
视线被一本厚厚的账簿吸引,玉池微指尖轻抚过封皮拿章子盖上去的“归鹤堂”三字,随意翻了几页,一张不知从哪处撕下来的画像捋得平平整整夹在里边。
起初第一眼,玉池微瞧着这与自己面貌有几分相似的画像还未反应过来,直到接连又翻了几张出来,五官细微之处一一对应,方才确定此画像上之人,正是自己。
账簿的页脚已有些卷折老旧,可画像保存极好。
一时情绪复杂难言,在别人整日会翻看无数遍的东西里发现自己的画像,还真是头一遭。
未等他理清褚成松这样做的动机缘由,一阵步履甚为匆忙的动静传来,紧接着书斋轻掩上的门被人推开。
“你怎的跑到这处来了?”
许是赶得过急,褚成松声音夹杂着些许紊乱的喘息。
话语中似带有质问的意味,实际并无责怪,反而像是主人看见自家小宠调皮闯了祸事,宠溺又无奈。
站稳脚跟平静下来后,他挥了挥手让身后跟着的几人先退下。
玉池微连忙站到一旁去,与那书案拉远距离,再不靠近半步:“抱歉,我并非有意闯入。”
褚成松一面借着整理书架的样子不动声色将一些东西藏入深处,一面掩饰什么般不自觉微微提高声音:
“无需道歉!”
确定他的宝物妥当放好不会掉落,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笑着走到玉池微身旁。
“你无需道歉,是我说过这周围你可肆意进出,也的确如此,所以你并未做错什么。”
看着对方格外认真的神情,心湖猝不及防被人掷了石子进来,起了层涟漪,玉池微一时怔然,良久才应声。
褚成松装作不经意地提起话题。
“阿池方才可是看见了账簿里的东西?”
停顿了下,也不等回答,他伸手轻轻攥住玉池微垂在身侧的衣袖,紧抿着唇,一副难为情,又十分可怜的模样。
“阿池,我哄骗了你。现下我愿全盘托出,你可否给我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
玉池微满头雾水,眉梢微微上挑,颔首:“你说。”
褚成松深吸一口气,似是鼓足极大的勇气,攥着他衣袖的力道都大了几分。
“其实你并非失足坠崖失去记忆,而是……因为我。”
玉池微疑惑更甚:“因为你?”
褚成松点点头,痛心疾首:
“是的,因为我。
你我原是立下誓言,要相伴相守一生的有情人。
半月前你我外出踏春,遭刺客追杀,这刺客……多半是父皇派的人。我未能护好你,导致你身受重伤,昏迷至今才醒。
失去记忆也是我始料不及,我怕你醒来后会责怪于我,便借此扯谎欺骗了你……”
说及此,褚成松颤着手上前一步抱住他,二人胸膛紧挨着,心跳起伏清晰可闻。
“阿池可愿饶我这一回?”
玉池微猛地僵硬一瞬,可潜意识里似乎并不排斥这样的亲昵举动,于是遵从本能舒缓了身子,抬手安抚似的轻拍了下褚成松的脊背。
“无需担忧,我原谅你便是。”
褚成松待他的好他都看在眼里,心非草木,便是那雪地里冰冻住的石块也该能给暖化了,他又怎能忍心说出原谅以外的话呢?
褚成松红了眼圈,喜极而泣。
“多谢阿池。”
他娴熟地勾起玉池微指尖,与他十指相握,在他手背上轻落下一吻。
“我定会细心照料,直至你恢复记忆。”
后知后觉说错了话,褚成松连忙补充道:“不,我是说,今后会一直细心照料阿池,无论阿池是否恢复记忆,是否记得……褚成松为何人。”
玉池微总觉他话里有话,难以言明的异样,想来一时半会儿也是理不清其间缘由,更可况他此时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便也不愿再思虑过多。
“嗯,我见书架上有许多相关天蚕宗的卷宗,你心向修道之事?”
玉池微如此问道。
褚成松暗叫不好,今日怎的如此疏忽,诸多破绽摆在明面上,生怕人家戳不穿他这拙劣至极的谎言。
强撑着作出一副云淡风轻又含杂几分羞赧的模样,自嘲道:
“不瞒你说,我前些年极慕此事,每日都盼着能拜入宗门学些凡胎□□做不到的真本事。
只可惜自身毫无天赋,我连天蚕宗那座最低矮的山峰都没能爬上去,成了第一批仙门大选淘汰的人。”
玉池微了然:“原是这样。”
怕再待在书斋圆不过去,褚成松牵起他的手引着他走出去,邀他一同去赏初绽的桃花。
迎面一股浓烈熏人的香气扑鼻而来,打眼一看,这外廊上不知何时每段都摆上香炉,一路延伸至视野之外。
“这里头点着驱蝇的东西,若是闻着不适,我便叫人撤了。”
褚成松时刻关注着玉池微的神情,只要他轻轻皱下眉头,不消他张口,立即便唤人来了。
“无妨,摆着便好。”
褚成松虽是说二人间有情,叫他轻松自在些,到底是失了记忆,做不到真的厚着脸皮将自己当成这儿的主人。
金樽坊。
犹记得师尊派遣二人下山是为了寻药,如今茸驴没带回去,反而把师弟弄丢了。
皇宫现下是进不去,即便进去也会被比侍卫诚挚忠心,比侍卫战力强劲,还无需发放月俸的玉池微撵出来。
一时半会儿也不到合适的法子打破僵局,施引山只能窝在客栈勤勤恳恳运气疗伤,四处搜寻些灵丹往肚子里咽,争取尽早恢复。
这日正好又轮到上回代施引山上楼去感受气氛的堂倌当直,抹完一桌甩着帕子路过,斜眼看见施引山独自吸溜面条,认出他是前些日子的那位公子。
堂倌热情洋溢地凑过去在施引山身旁的凳子上坐下,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公子,小娘子可寻到了?”
施引山从比他头大的碗盆里抬起头,奇怪地瞅了堂倌一眼:“哪儿来的小娘子?”
堂倌将自己根据当时情形所猜想的事情从头到尾给施引山讲了一遍,并笃定他如今孤身一人吃面,定是没能把小娘子寻回来。
施引山愈听脸愈臭,堂倌侃侃而谈的声音戛然而止,后仰身子指着他的脸:“就是这样!”
他一副过来人痛心疾首的模样,苦口婆心道:“就是因为公子你气性太大,这脸恨不得都拉到脚板上,实在是丑,也不怪人家姑娘不肯跟着你。”
“……”
施引山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长久以来第一回怀疑起自己的皮相。
他虚心疑问道:“当真很丑?”
堂倌郑重点点头以示肯定:“嗯!很丑!”
摸了半晌,蓦地反应过来,自己竟不知不觉落入这堂倌的圈套。
挥了下衣袖赶人:“一边去,别打搅我吃面。”
丑又如何?玉池微不是修仙界公认第一美人么,还不是甘心雌伏于他身下?
凭这一点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的魅力?
堂倌摆了摆头,暗叹朽木不可雕也,拿下肩上的帕子去净另一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