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池微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更何况,拿了东西要给钱本是理所应当。
“无妨。”
他声音淡淡,却绝不会说叫人听出敷衍的意味,如风穿弄堂,有安抚人心的效用。
得了他回应,台戎便不再纠结。
本以为二人的谈天到此为止,哪知玉池微竟主动提起话题:
“台道友,你……现下这副是傀儡么?”
他面露犹豫,似乎在思索这样直接询问是否不妥,却也的确想要知晓现下与他同坐的台戎是否为“傀儡”。
台戎原先还有些紧张,见对方似乎更甚,反而放松许多,莞尔一笑:“玉道友眼前的我,乃是如假包换的台戎。”
玉池微心道:他与台戎对话流通顺畅,倘若是傀儡台戎,部分时候定然会先相互之间通感做出反应。
玉池微眉眼幅度极微地弯了弯:“原来如此。”
他也确实对台戎这些副鲜活的傀儡颇有兴趣,不知怎能灵动至此,叫人压根瞧不出差别来。
台戎早从他那些惯不安分的师弟师妹口中听说过玉池微的名号,都道对方是当之无愧天蚕宗第一美人,冰山雪莲,不容亵玩。
玉池微许是在犹豫是否会让他觉得冒犯,其实不然。
在神农司,弟子们分不清的时候,从来也都是直接开口询问,傀儡并不会撒谎说自己是本体。
一时无言,除过耳边呼啸的风声仅余沉默。
台戎不知不觉望着玉池微的面容,神游在外。
确实是难得一遇的美人。
可如今看来,他虽是话少了些,倒也并非传言中那般难以相处。
玉池微见台戎陷入沉思,也不再打扰,默默转过头去,合上眼安分坐着。
他一动作,台戎回过神来,再度后知后觉自己方才做了多么不礼貌的事,心下愧疚万分,暗骂自己难不成也变回那做事鲁莽的毛头小子。
也不敢再盯着玉池微后背看,抿唇低垂下脑袋,一副羞愧难当的模样。
羽翅有遮天蔽日雄浑力量的仙鹤一前一后落地,望山巍峨,长阶起头燃着几盏仙烛灯处似有白影,方还没停靠稳当,迟安慌慌张张跳下去直冲那白影而去。
“净世仙尊!”
那缥缈白影应声停下脚步,回过身朝他看来。
净世仙尊,闻人沂,乃天蚕宗建宗初期,可与殷钟郁平起平坐的镇派尊者。
他生着一副寡淡皮相,性子也如泡了无数次的茶叶般无味,额心一点朱砂,超脱尘世,无悲无喜。
叫施引山来形容此人,“无趣”二字矣。
迟安气喘吁吁扶膝在闻人沂面前停下,大口喘了几下,气还没匀便焦急问道:“净世仙尊,我兄长如何?”
闻人沂一双淡金色眼瞳看向何人都似带着悲悯,他极轻地叹了声:“迟逸命有此劫,旁人奈何不了,也左右不了。”
他这没理头的话听得迟安险些崩溃。
施引山踱步过来立于迟安身边,神情瞧上去俨然对闻人沂这副装模作样的样子极为不满,开口也顾不得师尊尊重师长的教诲。
“听不懂,麻烦仙尊说说具体。”
闻人沂的道行单单修一“纯”字,宗内弟子都言说,只是让净世仙尊轻飘飘望上一眼,便觉经脉全通,浑身舒畅,夜里趁机打坐修行,能突破数层境界。
施引山素来不信,他看不惯闻人沂抽去人魂,脱俗神佛般清心寡欲的模样,幼时除过撺掇玉池微违背隋阙的命令,同自己做些狗都嫌的烦人事,最喜好做的便是到这位仙尊殿中去为非作歹,上房揭瓦,最好是能惹得对方拧下眉,出声骂他两句才好。
隋阙气急了还使鞭子抽人呢。
无悲无喜?
未到羽化登仙的境地,他只当是在放屁。
闻人沂轻缓地摇了摇头,缓步朝长阶上踏去,原本沐浴光下尚且还较为刺眼的白影渐渐变薄变淡,最后化作一缕烟尘消失。
“姑且无碍。”
施引山安抚地抬手拍了拍过度悲伤而呆若木鸡的迟安的肩膀。
“没死。”
迟安哀嚎一声:“你没听见吗,他说暂且。”
施引山实在没什么安慰人的经验,想了想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心些,暂且也还有段时日,你兄弟二人应是能见上最后一面。”
迟安一听此话,顿时更加失魂落魄,整个人像落了水的公鸡,焉巴巴的,寻不到半分在神农司和他斗嘴的精气神。
他一面身形不稳地往长阶上走,一面丢了魂似的喃喃:“怎么会呢,下山前不还好端端的吗……怎么会呢……”
许是双子间心意相通,迟逸此趟修行,下山没多久他便觉得心里惴惴不安,总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
没多久传信来说迟逸修炼时心神不宁,一时不慎走火入魔了,好在被同行师兄及时发现,师尊出手压制才算解决。
说是没了大碍,可心脏时不时还会阵阵抽动,潜意识告诉他,还有更大的坎在前边等着。
净世仙尊此番是跟着一同前去的,如今孤身回来定是为了宗主,可方才瞧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来迟逸现下状况并不算好。
师尊还特意下令,叫迟安安分待在宗门,没有传唤,不得下山。
末了,又放软语气让他安心。
施引山也叫他安心,可自己同胞的哥哥出了事,他又该如何安心。
迟安背影落寞,施引山虽是无法做到完全感同身受,却也良心发现地没有再说些风凉话落井下石。
……
依照台戎的要求,玉池微需每日雷打不动准时准点服用汤药。
台戎主动提出要帮忙揽下熬药一事,玉池微认为不妥,总不能大小的活都叫人家包揽,更何况他也不是说身体虚弱到只能倚靠在床榻上,动弹不得。
隔热的帕子刚握在手上,便被施引山冷嘲热讽一番,明里暗里讽他当初装傻充愣与那人族皇子在一处时,糕点都是人家亲手一口一口喂的,如今身残志坚装给谁看?
躲开施引山伸来的手,玉池微只当他也同样中了蛊,每隔几日便要发作,倘若不将心中郁结从嘴里吐出来,会憋至暴毙而亡。
二人暗中来回斗了阵,施引山还没碰到已然被滚烫水汽浸得湿润的帕子,又被另一只凭空出现的手夺了过去。
暗道不妙,侧头顺着那只手臂看上去,果不其然是迟安。
施引山站直身子:“你兄长情况好转了?”
恢复过来,就又迫不及待地往玉池微跟前凑?
满心满眼只有这情爱之事,当真没良心,枉他那日绞尽脑汁出言安慰。
迟安看上去依旧没什么精神气,一面操作着熬药,一面闷闷应声:“……肯定没事的。”
他在屋内消沉了几日,愈是一个人百无聊赖待着,愈是心慌,还不如像前几日一般,跟着两位师兄找点事做,即便被施引山阴阳怪气,心里至少能落到实处。
见他这副模样,施引山不好再说什么,也不再跟他抢那沾上淡黄药渍的帕子。
他转头看向玉池微,蓦地发觉这人似乎又消瘦了些,藏匿于衣领下的脖颈本就纤细,现下透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底下淡青色血管愈发分明。
玉池微成了脆弱易碎的琉璃器皿,可施引山却知,这器皿绝非可肆意叫人握在手上把玩,亦或是摆在香几上做摆饰的珍物。
倘若失手打碎了他,便是粉身碎骨,他也得先跳起来崩人满脸的碎渣子。
玉池微就是这样一个睚眦必报恶毒小人。
“服下汤药后,还需得借助亲近之人灵力加以辅助,逐步摧断经脉,灭了血蚕蛊,六日后重塑。”
台戎接过玉池微喝完汤药,底部剩了铺底一层药渣的瓷碗,随手搁置在一旁。
先前他只说需灵力辅佐,却没说这灵力同样也有附加条件,施引山神色当即变得有些古怪。
“亲近之人?何种程度,何种方面?”
他这边问着,玉池微已然暗自思索起来。
无论何种程度,何种方面,亲近之人,师长、好友、亦或是其他,在天蚕宗,也只有隋阙施引山二人。
台戎目光在这一坐一立两人间流转,昨日已知玉、施不再是道侣,心知不妥,却也无可奈何。
亲近之人的灵力渗入体内最为融洽,不会出现排斥状况,会大大降低解蛊的风险。
“……水乳交融,肌肤相亲。”
掩饰般地咳了咳,台戎自觉话已足够明晰,接下来如何,都由他二人自行决断。
屋内氛围一时降至冰点,双方皆极有默契地沉默下来,久久未发一言。
最为难受的还是两面夹着的台戎,见这两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倒成了指腹为婚的恶人,逼迫两个互相不待见的人鸳鸯交颈。
于是他留下句:“若是考虑好了,如我先前所说,少不了饱受一通痛彻入骨,静心感知,灵药自会引灵力交融运转。”
说罢,推门离开了。
屋内这下才算是活过来般,没有方才的落针可闻,轻微地响起呼吸声。
施引山动身在玉池微身后盘腿坐上塌,姿态实在算不上文雅:
“虽说你我间有些过节,但我施引山也并非见死不救之人,助你一臂之力,扛得下去也算是你的本事。”
玉池微稍稍侧头看他一眼,收回视线闭上眼。
倘若当真叫他沦为任由殷钟郁操控的行尸走肉,他宁愿立时自刎,比起这两个最差的后果,六成把握,足以。
施引山抬手运气,从头到脚遏制不住热腾起来,掌心盈着朦胧白光,贴合于玉池微脊背。
“若你过会儿痛得痛哭流涕,我定会狠狠嘲笑你。”
隔着层薄衣,感受底下振翅欲飞的蝶骨和细腻肌肤,施引山微微勾唇,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