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回到榕城的第一件事,是和孙阚平一起去警局。
在他们赶回来之前,陆平安正带人审贲诸和齐磊。
这批拐卖孩童的团伙核心人物共三人。
团伙老大常年不在外露面,行踪不定,为人谨慎,名为戴望业;团伙老二性格乖张,爱在外滋事,脾气暴躁,古怪多疑,此人即贲诸。
而这批团伙里的老三更神秘,负责善后工作,鲜与人打交道,警方至今不知他的长相和名字。
自从十年前329拐卖案过去以后,贲诸和齐磊就跟消失了一样,人间蒸发,无论警方如何排查,始终没有他们的下落。
而十年后,贲诸和齐磊终于现身。
陆平安问他们一直躲着偏偏这个时候突然现身。
贲诸目光散漫,双手被手铐拷住,无所谓说:“警官,人活着总得有钱对吧,你们找了我们十年,这十年我们东躲西藏,钱不得花光了啊?”
陆平安身旁的小警察努力压下心头的焰火。
这些人早已没了人性,心狠手辣到可以把拐来的孩子卖给走私器官的团伙。
小警察用做笔录的钢笔指着对面的贲诸,“你老实点,好好回答!不要以为你随便编个理由我们就信!说清楚,你到底在和谁秘密接触,谋划新一场拐卖?”
贲诸坚持到底,“能有谁啊警官,就只有我们,真没钱了所以才出来冒险的。”
十年光阴过去,贲诸苍老了不少,眼角冒出皱纹,但他刻在骨子里的恶还是从他的表情和言语中渗出。
反倒坐在他旁边的审讯桌的齐磊则要害怕些,警察没问他话,他便一直把头低着,不敢看对面的警察。
“少在这儿糊弄我们!”
小警察看向陆平安。
得到了陆平安眼神的示意过后,小警察把桌子上放着的几张照片和一份尸检报告拿起来,走过去,甩在审讯桌上。
“你们自己好好看看。贲诸,你还想包庇你的大哥?他早就在一年前病死在国外,前段时间跟你重新联系,让你协助拐卖新的孩子去卖的,根本就不是他!”
贲诸傲着一张脸,不把法律放在眼里,以为自己只要咬定不承认,警察就拿他没有办法。
但直到小警察把这几样东西甩在他们面前,贲诸挪去目光,这才明白自己被骗了。
能让贲诸东躲西藏十年之后还愿意重新出来铤而走险,除了他的大哥,再没有第二个人。
可知道现在贲诸才反应过来他被欺骗了。
他拍桌,难以置信地瞪着审讯桌上的照片和尸检报告,“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大哥一直在和我联系,他怎么可能一年前就死了!”
陆平安沉稳地坐着,一脸肃穆盯着贲诸,“听说你们团伙里还有个老三,当年跑掉的人里也有他,你有没有想过,是他在假冒你的大哥联系你?贲诸,告诉我们这个人在哪儿,叫什么名字,否则,你的下场会很惨!”
贲诸久久不能平复自己的震撼,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前方地面。
人惊讶的时候,眉头总是情不自禁皱起,嘴巴微张。
小警察回到桌前,两手按在桌子上,“麻利点儿,赶紧说!”
齐磊害怕地看向贲诸,“二哥,要不你就说了吧,我们早就已经死路一条了。”
“什么老三,没有老三。”贲诸抬头,故作迟疑地盯着眼前的警察,“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你们想知道,就自己找去。”
小警察按奈不住性子想发火。
陆平安把他按回去,起身走到审讯桌前,从胸口处的兜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个女人。
陆平安把照片递到贲诸和齐磊眼前,“这个人,你认识。她现在在哪里?”
贲诸抬起头看了眼,又别开目光,仿佛一想起照片上的这个女人,他就愤恨不已。
当年事情败露,就是因为她。
一直负责接头工作很少露面的老三听说后,找到贲诸,和他一起,逼照片上的女人梁云交出搜集的证据。
是一张储存卡。
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十年前对329拐卖案进行收网之后,陆平安就再也没找到梁云的下落。
梁云是他亲手发展起来的线人,后来她潜入人贩子的团伙里,做了卧底。
照片上,她的那张脸还没有烫伤,笑容灿烂,眼睛像星星。
“我问你话,回答我!”
陆平安捏住贲诸的下巴,逼他看自己。
贲诸无所谓道:“还能在哪儿。她是你们的人,我们又不傻。早就把她弄死了。”
陆平安眼里的愤恨顿时升起,手上的劲儿变得更大,“埋哪儿了?说——”
光头男齐磊是个容易认怂的人,他见警察变得如此生气,连忙开口,“我们说我们说。”
他颤着眼睛,不敢直视两个警察。
“当年我们把云姐抓回去以后,就用严刑逼问她手里是不是有我们拐卖儿童的证据。她不说,我们就用烙铁折磨她,直到她全身上下每一处肌肤都不是完整的,被烙铁烙烂,跟个活煤炭一样,我们才又用刀子砍断她的手指和脚,她还是不肯说,在……在三哥的提议下,最后我们把她舌头割了,葬在被挖出器官死了的那几个孩子旁边。”
陆平安的眼睛变得猩红,拍桌怒吼:“你们还是人吗!”
齐磊害怕,别开了脑袋,贲诸盯着桌面,一言不发。
出去的小警察得到消息回来,禀告情况,“陆队,审问田永贵那边有结果了。
当年梁云去镇里的时候,担心事情有变,就做了两手准备,找到饭店喝酒的男人,拜托他去附近的一个乡下库房里拿钱买孩子。
原本这笔钱是可以买剩下的九个孩子,谁知道原定买主被控制以后,贲诸他们就狮子大开口。
最后,云姐交给男人的钱只能买一个。而这个人就是田永贵。”
“田永贵就是贪财,梁云姐说事成之后她再给他另一笔钱,所以田永贵才按照她说的时间地点去找贲诸等人买孩子。
没想到之后梁云姐再也没找过他,钱拿不到了,田永贵不敢去报警,毕竟买孩子是犯法的事。”
小警察顿了下,拉长声音,犹豫道:“也就是说……如果不是梁云姐当初恰好做了两手准备的话,当年的孩子,可能一个都活不成……”
陆平安握紧拳头,揪住贲诸的衣领,“说——那些孩子和梁云的尸体,你们埋在哪儿了!”
贲诸和齐磊知道自己的报应已到,再也没有转机,最终一五一十交代了埋尸地点。
“尸体扔到清流河里面去了。”
警察立即派人赶去确认。
陆平安摔门离去。
孙阚平带着连翘来的时候,搜查的人刚好回来,向陆平安报告状况。
他们在离小镇二十公里外的清流河河段进行打捞,最终捞起几具尸体,具体数目有待确认。
因为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全是残肢断体。
有的断手断脚,没了眼珠子,只剩眼窟窿。
有的上半身被挖空,只剩躯壳。
具体的结果和身份确认,还要等到尸检报告出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清流河变得不再清流。
弄脏它的不是稀释在河水里的喊冤血液,不是沉入河底的无声哭喊。
是暴徒肮脏无耻的心。
枉为人道。
就算是警察,也难以想象他们生前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走廊上,陆平安把手搭在栏杆,望着远方,心里一片惆怅。没想到等了十年,他还是只能等来这样一个不尽人意的结果。
孙阚平朝他走去,“陆队,我把人带来了。你这边的情况怎么样?”
陆平安收手,转身看向两人,目光落在孙阚平旁边的女孩身上,“你就是连翘?这次多谢你交给我们的东西,如果不是你从田永贵家里找到那张银行卡,我们还不能发现她和田永贵原来有这样的联系。”
连翘问他:“那张卡上写着梁云的名字,持卡人是梁云,她就是当年让田永贵去买孩子的人。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当年她为了放我们逃走,还被贲诸他们抓了回去。如果不是她,我可能就不会机缘巧合下被田永贵买走,而是会像其他人一样,死路一条。”
陆平安突然哑然,不知该如何回答连翘这一问题。
孙阚平才回来,不知道审查的结果是什么,帮着连翘说话,“对啊,陆队,情况到底怎么样?我也想知道。”
陆平安用手捏了下鼻梁,闭上眼睛几秒,把手放下,“我们在清流镇八十公里外的废楼旁发现了她的尸体,和当年没有生还的八个孩子一起。”
连翘期待的目光落空,她怔怔望着陆平安,好似他说的话在另一个时空,没有传到她的耳朵里。
她顿了许久,难过又不解,眼眸中闪烁着泪光,“为……为什么啊,她不是你们的人吗?为什么你们没有找到她,把她救出来?”
对于连翘而言,梁云是她的救命恩人,救了她两次,一次是掩护她逃出去,一次是阴差阳错下,让田永贵把她买走。
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和事实。
陆平安自责,无法回答连翘。
孙阚平也愣住了,万万没有想到是这个结果。
“……连翘,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梁云是陆队发展的线人,她的原名叫……狄曼妮。”
连翘偏头,惶恐又诧异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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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狄曼妮和她的丈夫一起去城里打拼,没过多久,她怀孕了,两人本来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孩子的出生,可是一道晴空霹雳打在他们的心头。
狄曼妮的丈夫在工地上出了意外,摔断了腿。狄曼妮临近生产那段时间,自己照顾自己。
在医院,有人扔下烟头引起火灾,刚刚流产的陆平安的妻子恰好和狄曼妮在同一间病房。
她把狄曼妮救了出去,自己却因为缺氧,死在逃生的路上。
孩子平安出生了。
狄曼妮一直愧对陆平安的妻子。
她和丈夫一起找到陆平安,问能不能为他们做点儿什么。
他们没多少钱,只能做点儿别的事情报答。
陆平安拒绝,说不怪他们,但狄曼妮和丈夫坚持要感谢他们一家。毕竟陆平安的妻子是因为救她才死的。
恰好那段时间,为了摸清人贩团伙的下落需要线人,陆平安提了一下,没想到狄曼妮和他的丈夫果断答应。
丈夫摔断了腿,行动不便,狄曼妮果断提出让自己去。
她说自己的丈夫已经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现在该轮到她挑起这个家的担子。
她从不因自己是个女性而生怯,她说,女的也不怕,女的一样可以干大事。
因为事情的特殊性,她没有告诉家人要去做什么。
陆平安的妻子救下了她和她的孩子,所以,狄曼妮想,她要报答陆平安的妻子,去救更多的孩子,她要做的是一件伟大又勇敢的事。
自此之后,狄曼妮告别了家,多年都未回家。
狄曼妮当线人的那些年,陆平安不得不承认,她真的是一个坚毅又勇敢的女性,也是一个很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每次秘密与陆平安通电话的时候,她总会问他:“我的孩子最近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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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翘找借口说要去趟洗手间,躲进厕所里捂脸哭,不敢放声。
她不想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却又控制不住自己此刻悲痛泛滥的情绪。
她觉得自己对不起李空山,他的妈妈是为了救他们,才失去的生命。
这是命运在捉弄人吗?
她想,一定是的吧。
以前,她一直认为命运对她很刻薄,让她从小就经历了诸多苦难,必须努力地一次又一次爬起,才能在生活的沼泽里踏出属于自己的路。
可是现在她忽然明白,命运其实对她一点儿也不刻薄,派了李空山的妈妈来帮助她。
转过一个又一个险弯后,又派李空山来守护她踏向黎明的最后一程路。
现在她回想起自己离开时的决然和冷漠,突然心里好难受。
自责和愧疚的情绪像猛兽正将她一点点吞噬。
女孩的啜泣声隐隐约约回荡在隔墙里。
很轻,但却承载着巨大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