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丙赶到的时候,这场以赢得灵珠血肉的屠杀已接近尾声,浑身血淋淋的胜利者们默不作声地一齐看向哪吒。
哪吒毫不回避地回视,手中长枪烈烈燃烧:“来,上来,一起杀了我,从我的血肉上踏过去,让我的尸身为你们铺路。”
敖丙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挡在哪吒身前:“都滚,给我离他远点。”
哪吒把手搭在敖丙肩上想把他往自己身后拽,却被敖丙反手挣开了。
他微微侧过头看着哪吒,声音打着颤:“你凭什么?”
哪吒没明白,敖丙继续道:“你凭什么做这个主张,你的身体既是你的也是我的。”
哪吒继续拖着敖丙要他站自己身后:“我自己能解决。”
“你不要我了是吗?”敖丙突然问。
“我没有,我只是……”哪吒闻嗅着空中浓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血腥气,舔了舔自己有些干燥的嘴唇。
“很烦,他们吵吵嚷嚷,都要我死。”
哪吒低头托起敖丙的脸,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鼻尖:“要么他们杀了我,要么他们都死,就耳根清净了。”
敖丙抓着哪吒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里。
“哪吒,不要因为他们影响了你的心。”
他一直都很担心哪吒,不仅担心别人要哪吒死,也担心哪吒因此陷入了杀戮的泥淖里。活在一个为“杀”而生的使命里。
他会不会终将习惯将自己当成一柄兵器,连因何而杀,能不能杀都不再考虑?
我不会让哪吒走到这一步的,敖丙想。如果哪吒注定是要为“杀”的,那他的枪刃也应该清醒地牢牢地握在他的手心里,而不是被枪刃的杀意支配着。
“听话,哪吒。有我在,我不会让你完全只是为杀而生的。”
区区这些人,就敢让哪吒割了他的血肉,祭出他的命吗?
即便全天下都要哪吒死,他也一定会挡在哪吒身前。
亡命天涯也好,寡不敌众一起死了也罢,自从他们从猰貐一事之后,他们不就是这么一路走来的吗?
他对哪吒道:“如果只能选择杀,你也别总是把我挡在身后一个人承担,我也能替你杀。”
哪吒凝望着敖丙:“可你本不该做这些,也无需去面对这些事情,如果没有我。”
“假如这就是遇见你并且日日夜夜陪伴在你身边的代价的话,那我也是甘愿的。”
可甘愿就不痛苦了吗?
他们终于挨过了战争,而时间与天命紧随其后。
莲华法界战后数十年的某一天,哪吒忽然跟他说,他感觉到他应该走了。
敖丙沉默了,他蹲伏在哪吒跟前,把脸枕在他的膝上,轻声说:
“‘祂们’在催促你了吗?”
哪吒一时没有回话,眼神望向虚空,敖丙便也就这么静静地等着。
许久,哪吒抬手一遍遍抚过敖丙柔顺的长发,就像那些温柔粼粼的海波。
“我走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敖丙微微仰起脸,露出一抹笑:“你先说你打算怎么离开?”
阿修罗与龙众的寿命很长,如果不是因外力或因疾而亡,他们这一世还可以活很长时间。
敖丙心里明白,对于哪吒而言,他的命不是用一世去衡量的。
如果释迦牟尼所言非虚,得道成圣之后,哪吒要活的年岁便是千年万年,直到道消生陨。
哪吒说:“去净罪琉璃塔,我要离开了,不仅是离开这一世,是离开整个法界。”
敖丙道:“好,那你带我走。”
哪吒低头看着他。
“带我走吧,哪吒。”
你下一世不在这里了,那我缘何还要留在这里?
我想陪你,不止这一生一世。
贰负和危收到哪吒的消息,几人一起来到欲河边。
“琉璃塔要开往界之门,需要二位的灵力和我的血肉一起。承蒙之前大战不死,如今天道要我转生他界了,等门开之后,二位自回山海灵界,我和敖丙往他处。”
贰负道:“这些年来我们虽为猰貐殿下奔走,但此番若这般回去,恐遭烛龙大人责罚。不如让我和危跟随您二人一起,既给予我等自由,又给我们在他界寻找救猰貐殿下法子的机会。猰貐殿下暂且在弱水,若有朝一日他能醒来,寻着我们留下的灵息,我们再一起回山海灵界。”
第九世,陈塘关,东海之畔。
鎏金的滚烫龙血在自己眼前喷洒时,哪吒没来得及躲避,后知后觉地伸手抹了一把脸。
龙血淅淅沥沥地自他的双手淌下,晕染了周围一小片海水。
那条月白色的漂亮小龙此时躺在他的身下,一动不动。
哪吒看了一眼被抽出来的长长的龙筋,只觉得嗓子眼里梗住了什么极苦的东西。
他愣愣地看着那龙筋许久,慢慢捂住了自己的胀得疼痛的额头,眼前一幕幕地闪着走马灯一样斑驳纷芜的画面。
不知从何处来的记忆如潮水般一股脑地涌进他的脑子里,过于丰富的信息量令他一时过载,头痛欲裂。
随着那些因这一世转生缺失的前世记忆全都复原归位后,哪吒垂眼看着身下那条依旧身形鳞片美丽至今的小龙——好像无论怎么转世,敖丙的龙身都是那么漂亮得令人喜爱。
苦涩涌上喉头,哪吒抬眸望着辽远的苍天好一会儿,嘴唇微张又闭合,最终从紧咬的牙缝中泄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被火尖枪磨砺出茧子的手掌一寸寸抚过小龙脊椎、鳞甲,最后停在了那条龙脊上。
哪吒指尖停在那上空半晌,最后他一声不吭地试图将龙筋一寸寸地再塞回去。
毕竟是血肉之躯,要再放回去也必会弄得鲜血淋漓,哪吒尝试着折腾了几下,见血流不止,又慌张地停下,扯下自己的衣襟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
等他终于把那个巨大的见骨的伤口包扎好时,他竟然脱口而出一句:“你还疼吗?”
没有人回答他,哪吒也不说话了。他站起身,赶在身体迅速冷硬下来之前把敖丙的龙身团在一起,抱在怀里。
他不知道自己抱着敖丙坐了多久,直到他听见他师父太乙真人按住了他的肩。
哪吒:“你知道会有这一天,是吗?”
太乙真人站在哪吒跟前:“我曾叫他离开,在你从西岐回来之前都不要见你,可他不听。”
“他不听你们就任由着他来吗?”
哪吒知道自己的质问很荒谬,造成现在这个局面的人是谁?可他就是压抑不住心头燃烧起来的怒火。
为什么早知道他这一世会死在我手里却不拦着他来见我?他不听就把他关起来锁起来啊,东海这么大看不住一位龙子吗?
“哪吒,你杀劫负身,必将以杀成圣。他是你百千杀劫的第一劫,若是改了,你以后别说成圣路上会有坎坷,搞不好入魔都说不定。你说他为什么非要来?”
哪吒看着太乙,眼睛里满是痛苦:“为什么一定要是他,为什么……”
“这是敖丙宁愿这一世以这种方式死在你手里也要你记住的事情。在你此后千万年长生里,你还会背负数不尽的杀劫。以后你是圣人了,是天尊了,你若想杀没有多少人能拦得住你。但是无论你杀了多少,到了什么境界,都不要忘了这第一份痛。这就是你万一稍有不慎放纵杀欲失去清醒的下场,记住今天他的死,你的敖丙一如日后你火尖枪下的万千苍生。”
敖丙被太乙真人带回金光洞,他答应哪吒会想办法让敖丙日后通过封神榜成神复活。
他独自一人留在海边直至黑夜,自陆地吹向大海的风飞起悬缠半身的混天绫。
哪吒想,很久很久以前,还是修罗的他在如今天这般宁静温柔的夜里,在海边遇到了正在褪鳞的敖丙,当时的敖丙是不是就像他现在这般疼?
但,还是有不一样的。敖丙当时是因为换鳞才疼,他的疼是很具体的切身的疼痛,只要过了换鳞的时期就不痛了,甚至当时他把敖丙做舒服了,敖丙都忘了他还在换鳞。
而他现在的疼感觉是自身体里的某一处在剧烈地疼痛,由于疼得过于强烈导致出现了全身的每一处、五脏六腑都在跟着痛的幻觉。
哪吒自嘲地想,被扒皮抽筋的又不是我,我在疼个什么劲儿?到底是哪里这么痛?
他伸手慢慢摁过自己的额头、脸颊、脖颈、手臂,最后手掌停在了自己的心口,用力摁住那里。
原来是这里在疼啊。
别疼了好不好,别再疼了。
从白天到现在一整天了,这种疼痛如蛆附骨般缠着他,他感觉自己每分每秒都在承受着堪比剥皮抽筋的敲骨吸髓的剧痛。
再这样下去,他怕自己疼得撑不住去参加西岐之战,疼得他完成不了那些天命、杀劫——
这样敖丙的死有什么意义?
哪吒将自己手中的火尖枪化成一柄匕首,默不作声地将它插进了自己的心口。
刀刃深入,割断血肉,流出来的鲜血简直和白天那些金色的龙血一样多,只是更为鲜红刺目。
他慢慢俯下身,将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生生地给剖了出来。
然后他看着被放在自己手心里那颗心,幕天席地地躺在了海滩上一阵一阵涌上来的海水里。
那股阴魂不散般折磨了他一整天的剧痛,随着心被剖出瞬间消失了。
反正他也不是凡人,没了一颗心也能继续活着。
他闭上眼,想到了上一世敖丙说如果这是代价的话,他心甘情愿承受。
甘愿就不痛苦了吗?
甘愿就不痛苦了吗……
留在我身边,你还要继续这样心甘情愿地承受多少、多久?
潮汐力的牵引下,海水如胎动般颤抖,哪吒将自己浸润在水中,蜷缩成一团。